云贺不再说话，安静地看完这场闹剧，直到有人在外面敲门，提示先前预约的抽血时间已经要错过了。

极强的时间观念奇迹般地终止了二人的争吵，女人冷漠的冲垃圾桶旁边扬了扬下巴，示意蹲在那里哭泣的孩子去开门。

“因为你今天违规的举动，抽完血后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从两个小时缩短至一个小时。一个小时零十五分钟后，我要在你房间的监控里看到你已经开始读书了。”女人双手抱胸，强行压下去的愤怒让她表情看起来有点儿狰狞。

不过没人在乎，小时候的云贺不敢抬头看她，而长大后的云贺已经对这段重复过无数次的梦看到厌倦了。

云贺从桌子上蹦了下来，他身上穿的是研究员统一发放的短袖，纯白色的，除了胸前一块金属牌子以外没有一丁点儿花纹，裤子上也没有口袋。

云贺习惯走路手插兜，这时候手没地儿放了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摆，干脆在双手交叠抱胸。

身后女人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走路的时候把背挺直，到底是哪里学来的坏习惯？你这样出去别人会怎么看待我们两人的基因……”

云贺没搭理，他也没跟着门口那个研究员一起去实验室抽血，自顾自地走了。这个梦境就这方面会比较麻烦，梦永远是按照他的回忆发展的。

就比如说小时候的他在没有出柜子之前，梦里的他也无法推开柜门；女人让小时候的自己去开门之前，现在的他也不能离开房间。

还比如说现在，就算他没有跟着门外的研究员一起去实验室抽血，但现在小时候的他正处于被抽血的节点，他已经能感受到手臂上的刺痛，身体泛起血液流失后的无力感。

但云贺不在乎，他在走廊里越走越快，最后甚至迈开腿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云贺穿过纯白的走廊，路过走廊两侧巨大玻璃墙隔离开的各种形状很奇怪的试验品，在走廊尽头唯一一间有窗户的隔离间门口停了下来。

这间房看着布局就比其他房间更大，比起之前那些试验品那种酷似观赏展示柜一样的房间，这里明显更有生活的迹象。

但云贺知道，看起来无害的房间里设置满了各种毁灭性的机关，但凡里面的生物出现不可控的情况，毁灭程序启动只需要0.01秒。

云贺抬头看了眼走廊上镶嵌的光屏，右下角显示着现在的时间，他卡在数字跳转到12分零六秒的时候，抬手敲了敲玻璃窗户。

一只苍白的手从里面打开了窗户，伸出窗外，云贺踮起脚尖抓住这只骨节分明的手，这只手的主人在窗后一用力，就把云贺从地上提了起来。

云贺脚蹬住窗框，手脚并用借着这手的力，从窗户翻了进去，看清楚了这只手主人的面目。

他的上半身是一个皮肤苍白的少年，头发披散着垂在肩上，刘海有点儿长，几乎遮住了眼睛。他的眼瞳是纯黑色的，皮肤苍白的几乎能看到皮下蓝色的血管。

他的下半身是蜘蛛的腹部和八条张扬的蛛腿，都覆盖着一层蓝色的绒毛，在房间白炽灯下呈现出缎面般的光泽。

他的年纪看上去比梦里的云贺大不少，只看上半身大概是人类十七八岁少年的样子，蛛腹部还是未成年蛛的那种艳丽的蓝色。

不像现在，他腹部的绒毛已经逐渐变成金棕色了。

我知道你以后，会变得比现在还漂亮，是生化种工会威风凛凛的队长，是整个恒星的心脏。云贺看着面前还是少年模样的钴蓝，像是知道了什么大秘密一样，得意洋洋地。

钴蓝本来就比这时候的云贺看起来年纪大不少，这时候只能垂着头看才几岁大的迷你云贺，半晌，他从自己的床上抽出一条薄被子递给面前的小孩：“你状态看起来很糟糕，盖着被子休息一下吧。”

云贺配合着他，乖乖接过被子，他面前的半人半蛛少年摸了摸胸前的一块儿牌子，“对，是的，我已经决定好叫什么名字了。”

他把那块儿牌子从胸前取下来，递给云贺看，“我这几天问研究员审批了一些书籍，看到一个词比较有意思。”

“钴蓝，”他从床头拿出一本用打印纸彩印后装订成册的书翻开一页指给云贺看，“这里，是我这个物种原本的样子，以前的人类把它们叫做蓝宝石，也有人叫做钴蓝。”

他又取出了另一个册子，里面是打印出来的各色色卡，“这种颜色……也叫做钴蓝，是不是和我的体色很像？”

钴蓝合上册子，“我知道还有一种无机化合物，也叫做钴蓝。这个词语有很多种含义，只听这个名字的话……没有办法分辨到底所指代的是哪一类东西。”他捧着书，变得有点儿落寞，“……就像我一样，无法分辨我究竟属于哪一类物种，是蜘蛛？还是人类呢？”

他说完似乎又觉得自己对着一个几岁大的小孩说这些没什么意思，牵起嘴角笑了一下，“以后我的名字就叫钴蓝了，怎么样？”

云贺死死握着那块儿金属牌子，甚至用力到牌面上凸起的字符都在他手心里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他张开手去看，掌心上印着一排数字和字母，镜像的，但他早已背的滚瓜烂熟。

S3-Pm-13001。

第一次见到钴蓝的时候其实算是个意外，也是一次抽血后的放松时间，小云贺对研究所充满好奇，左转右拐来到地下室饲养实验体的楼层里。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自己的两个老师要求识字读书，第一次看到这些关在玻璃里的实验体的时候，小云贺一边在走廊上狂蹦，一边在心里大呼进化论都是骗人的。

各种扭曲的似人非人的实验体贴在玻璃上，好奇的看着这个人类幼崽，把小云贺吓了个够呛。慌不择路越跑越深入。

走廊两侧巨大玻璃屋里的生物，从一条多足节肢动物却长了两个人类脑袋的诡异形态，逐渐变成稍微“正常”一些的，更偏向人类的形态了，起码刚刚路过的那个人类上肢黄蜂腹部的实验体看起来就比之前那些清爽很多。

小云贺在走廊兜着圈圈，这个时间点并不是进食或者研究课题的时间，这层楼里云贺没有见到任何人类研究员，只有几个智能机器人在这里巡逻。

但它们并没有被录入如何应对人类小孩儿的程序，所以果断选择了无视掉了这个走廊乱跑的小孩。

终于，小云贺一头扎进了一个死胡同，他看着面前的玻璃墙，刚抽过血的身体疲惫至极，他再也跑不动了，找了个角落蹲着休息。

“……你还好吗？”耳边响起一道声音，语调有些奇怪，像是刚学会说话的机器人，但还算是字正腔圆。

小云贺年纪虽小，但毕竟从记事起每天就接受专业的系统性教学，胆量已经算是同龄小孩中很出色的了。不过他没有出过研究所，也没有见过别的同龄小孩，自己的两个老师只会说自己奇蠢无比，诞生下来只是为了糟践他们优秀的基因。

他看着玻璃窗户上朝自己伸出的手，忍着在眼眶里疯狂打转转的眼泪，坚定地握了上去。

被拽进玻璃房间的时候，小云贺后悔了，他在研究所里待了六年，完全明白有些实验体是没有理智和思维能力的，甚至还有的实验体已经学会了隐藏实力，欺骗研究员，然后在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发起攻击，跟这个给自己带来无尽痛苦的可恶人类一起同归于尽。

他捂着眼睛蹲在地上一动不动，试图通过不看就不会痛苦的自我欺骗法则死的痛快一些。

过了好一会儿，预料中的痛苦都没有来，他把手张开一条缝，打量外面的实验体。

噗嗤一声实验体笑了，“你是在模仿生物装死躲避捕猎的生存技能吗，不要担心，我的食谱上没有人类。”

小云贺觉得这声音莫名好听，终于放下手去看他，于是面前这只蓝色蜘蛛实验体的样貌，就这样刻在了当年只有六岁的云贺心里，再也无法遗忘。

实验体搬来了板凳给小云贺坐，指着自己胸前的牌子告诉他，自己是13001号实验体。

小云贺一开始还有些警惕，但这只还没有成年的实验体是他在研究所这六年里，唯一一个能和他聊天的生物，于是他看着面前这张漂亮到极致的脸，飞快地把警惕防备之心丢在了脑袋后边。

小云贺指着自己的胸牌，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叫云贺，是他自己决定的名字，因为想和云一样自由，又想有人能为自己的存在而高兴，所以选了庆贺的贺这个字。

13001听到自由这个词，有点儿茫然，但片刻后又若有所思点点头。他表示自己也学习过人类的知识，但给他上课的研究员并没有告诉他，他需要一个名字。

“那你也跟我一样，取一个自己喜欢的名字就好了。”小云贺一本正经地坐在板凳上，“叫对方的名字是寄托了情感的，如果你有名字的话，我们就可以交换名字，我也可以用你的名字来称呼你了。”

“好，”13001蜷着八条蛛腿，把自己团成了一朵花苞，“我会认真考虑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