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矿洞里出来时,雪原外的天空看着敞亮了许多。天上晴朗,地下苍白,两方几近同色,叫人分不清边界。
这次换了沈离夏走前边。少年见身后人若有所思,不禁连连叹气。
学姐准是又在想正事——那些剑法、学习、宗门的事务……除去睡眠与进餐,她几乎未见过乔砚深有松懈的时候。
像是在应她的猜测,乔砚深忽然抽出腰间铁剑来。动作应是极快,金属摩擦的响动传入耳中,引得沈离夏回头去看,见女子已闭起眼,眉间为深沉的思虑抚平,仿佛正参悟着某种智慧。她将剑提起,尖端掂起一抹飘落的银光。
沈离夏看得出神,直至感到肩上有一丝凉意才稍稍收回注意力,抬手去拍掉积雪。她目光落在肩上的一瞬,忽然察觉到古怪——雪积得不如自己想的那样多,反倒趁这会儿已经化开,但四周却不知何时更冷了几分,好似夹杂着缕缕湿冷的气息,透过衣物钻入皮肤。
而眼前雪花也落得缓了几分。
她即刻明了这异象的源头,抬眼往乔砚深那侧望去,果然见对方手上蓝光如丝般流转,自手腕蜿蜒至长剑之上。片刻后,以她为中心的九尺之内,飘散的雪花骤然停息,轨迹紧随她抬起的剑刃改变、收拢,刹那间由飘然的银光化为片片锋利到足以割断人喉舌的寒意。
乔砚深脚步往后收,手腕微微转动,呼吸同四野雪花旋转的步调一致,缓而自然。
然后,蓝光覆盖剑身,她双眼睁开,不留余力地挥剑向半空。
那些冰冷的雪花化作道道细密剑气,同女子心意相通,猛地在她长剑斩岀的那一瞬聚拢,向前方袭去,发出肃杀的猎猎风声。
然而,或许是因不熟练,剑气并未持续过多久便消失,其中收拢的雪霎时失了力,好似烟花般散了满天,重新化作片片轻盈的羽毛,衬着其中水衣的美人翩然的影,将她飘开的乌发映得闪闪发亮,有如为月色照耀。
沈离夏失了语,不错眼珠地注视着乔砚深。
当真是雪色与月色之间……
不对。
少年未呆滞多久,忽然反应过来学姐此刻应是已经忙完,便生了恶作剧的心思,决定待会再叫好。她伸手抓了一大捧雪,在手中揉成一团,抓住乔砚深结束参悟后随意挽起剑花的时机,瞄着对方的手臂投掷过去。
洞穴之外是一片开阔的雪地,不似狭窄的山路。方才她见乔砚深左右张望,心下了然对方定是很少见雪,脸上的表情跟自己见过的南方同窗相差无几。
那么对于初来乍到的客人,自然得以酣畅淋漓的雪仗相待。
乔砚深正琢磨着方才一时顿悟的剑意,一股风陡然袭来,她抬剑去挡,被迸溅开的雪沾了面颊,凉意沿着下颌滑落。
她疑惑地抬眸,一下看到沈离夏已经揉好了几个雪球揣在怀里,抬起的手正在描准,马上就要往她这边扔出一击猛攻。
……孩子气。
将剑收入鞘中,乔砚深压下要扬起的唇角,保持住严肃的模样,旋即又接到一颗雪球——这次不一样,许是见她注意到了,直直地冲着脸来,挡住后也不免泼了满目洁白。
蓝光闪烁,地上的雪被她以灵力引到手中,即刻成了圆润而结实的一团。沈离夏见状,提高声音叫道:
“学姐犯规!”
同时手上动作不停,麻利地连着两三个雪球一齐扔过去。
“也不知是谁先偷袭,”乔砚深偏身躲开,袖角随她动作划过轻盈的弧度,有如一抹云雾,“瞄着脸打呢……好不留情面,学妹。”
听她这么一说,沈离夏霎时全身一紧,像只炸毛的猫似的,竟真生出几丝马上站桩让学姐好好反击一番的心思。只是这念头闪了一瞬就被迅速冲来的雪球打散,少年往后猛跳两步,抬腿将雪球踢碎在半空中。
这双眼睛倒是好用,万物流动似乎都清晰而缓慢了许多。
缎带飞扬,两人你来我往地扔着雪球,哪怕没有记分也渐渐打得热烈,好似要将所有茫然与不安揉入雪中,团得结结实实,又看着其在自己眼前被对方亲手击碎。灵力的光泽闪烁,起初仅有水蓝,后却是红与蓝交辉,化开一大片冰冷,留下滚烫的脚印。
“注意了!”
抬手以灼热的灵力化去一圈向自己飞来的雪球后,沈离夏迅速搓了更大的雪球,左脚向后划一步,发出碎冰之响,使全身蓄力于手臂,甩过半圆后将其砸出。
雪球上金芒闪耀,嘶嘶窜动,在这力气下化作一道流光,向对面从容不迫地飞去。乔砚深见其来得迅猛,不再闪躲,而是凝起灵力,手臂一挥,使其生生转了个方向,往不知什么地处砸去。雪球中注了金灵力,很是坚硬,被如此一击也未散开。
两人玩得尽兴,正打算收场,不料听见一声闷哼,音色很是熟悉,皆觉背后一凉,僵硬地往声音传来那侧望去。
只见一白衣女子站在长剑上,抬手抹去了脸上散开的细雪。
她拭去最后一点含着金芒的雪粒,冰冷的银色眼眸扫过两人,平静道:“谁扔的?”
四下骤然寂静,连风声都弱了许多。
乔砚深咬了咬下唇,不知何时已与沈离夏贴在一起,两人一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着。她不多迟疑,想着应是自己筑基期的修为耐折腾些,便硬着头皮开口:“明玑真君,是……”
那个“我”还没说出来,沈离夏便把她往身后一拉,面上摆出宛若赴死的凄然表情,“我扔的,您罚我就是!”
严雪涯颔首,双眼微微眯起,雪发于风中散开,一时犹如凛然的雪中骑兵那样潇洒。她盯着沈离夏,直到少年冷汗流下时突然挑眉一笑。
但这并非赦免的标志。
沈离夏看见眼前积雪乍然浮空,迅速在冰蓝的灵力驱使下拢成几个小小的雪球。接着,又是一大片雪被托起……她似是明白了什么,望向严雪涯,发觉对方眼中尽是捉弄人的兴致。
小球密集聚拢,沈离夏面色一变,赶紧同乔砚深拉开距离。严雪涯见她此举动,满意点头,随后——
雪球如狂风骤雨般冲沈离夏砸去。
“真君饶命——!”
少年的惨叫声响遍霜刃峰。
待两人被严雪涯左右手各一边地提回殿中后,时间已过了晌午。
原是见她们许久未归,严雪涯才心生忧虑,亲自去找,没想到是打起了雪仗。
不过在察觉到两位徒生间徘徊的那股郁结有所消去后,她没有多斥责,只是一路板着脸,告诉她们莫要太贪玩到忘了自己在哪,临时有变动要记得同她传讯。
两人乖巧地点头,在这修为莫测又高大的人前大气不敢出,生怕其生得一副雪原上的白狼的模样,性子也是如此,被惹恼了会把她们活剥生吞。
踏入殿中时,沈离夏想起先前的鸟儿们,“明玑真君,此处的生物都是您照顾的么?”
严雪涯摇头,“照顾倒算不上,我只是给了它们一处栖息之地。”
“它们真是自行形成了相当漂亮的盛景。您可了解峰上那些白羽金瞳的大鸟?它们冲我砸许多红果,无毒,味道很是甘甜,或许是一番好意,只是让人费解。”
“它们是在交朋友,”严雪涯瞥了少年一眼,“也有的是在求偶。此类灵兽在外活动的往往雌性居多,看来你的魅力不浅。”
沈离夏听她这么一说,当即一口气没喘上来,猛咳两声,艰涩道:“那还是免了。”
不过果子中确实能感到有些许精纯灵力,作为补给而言是不错的。
她们走到桌前,其上摆了先前的茶,还新添一玉色小瓶与几只杯盏。严雪涯从一旁柴薪中抽出几根,添入炉火之中。结界之外分明是盛夏,里侧却要以火焰暖身。乔砚深同沈离夏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嗅到异常的气息,对此情况的好奇几乎藏不住地躁动在嘶嘶作响的火焰里。
添好火后,严雪涯开了酒,热气蒸腾而出,倏然散出酒香。她将其同酥油茶混合,倒上三杯后将其中两杯推向了她们。沈离夏小心地捧着茶杯,坐立不安,总觉得如此仪式感太重,疑有大事发生。然而她一介练气徒生,又怎知道化神期的真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求这酒不要喝下去后在腹中又化作千奇百怪之物狂欢就好。
这时,沈离夏感到腰后被乔砚深扶了扶,一道声音传入她识海:“坐端正。”
她只得挺腰收腹,敛起眉目间方才玩闹尽兴留下的快意,紧绷为一副肃穆模样,瞬时显得凶狠许多。
酒推至人面前后,严雪涯先自行饮了一杯。酥油茶包裹着滚烫发辣的酒液,带来阵阵暖意。她轻叹一声,嗓音柔和了许多。
“两位近日表现我已亲眼见过,也自她人口中听闻许多,皆为天纵奇才。我闭关百年有余,对宗中情况不甚了解,如今适逢其会,不知……”
沈离夏收拢五指,捏紧膝上衣物。
“二位小友是否愿意拜入本座门下?”
到了这一步,理应是一处高峰——兴许接下来便将迎来转运。
严雪涯用剑,又以剑意为长,加之风骨高洁,定然是适合乔砚深的。她们眉眼间存有同样的坚韧,毫无疑问是一路人。
但沈离夏不是。
若眼前两人干净清明如细雪,那她便是泼在上面的惊心血渍。
该杀的人还没死绝,如今又牵上新的因果,不知会加多少变数。往后路途坦荡,可这亦是代表她与此地联系又深了一分。
越多,则越剪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