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重烟冷寒凝，江边鹭鸶寥唳，银河深晓，长门灯悄，更声再至，夜深无眠，倚前帘、风惊起。
万重云外斜行，庭院新叶初冒，才疏又缀，影摇寒水，佳人拂窗，盈盈含泪，念春来、雨飘零。
窗外蓦然，风起雨落，疾风穿堂而过，熄灭了蜡烛，乌云闭月，屋内倏忽之间，陷入无穷无尽的漆黑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风雨声夹带着漫天惊雷声，轰轰作响，风驰电掣，将屋内二人的思绪臆想打断，郑朔借着雷光，寻着窗前那人，发觉她此时仍在那处扶窗而立，风雨已然飘摇入帘，浸染了她的衣襟，湿没了青丝。此刻他已是来不及多想，快步上前，拉起她的纤手，便往回走，许是夜雨寒凉，待他触碰到王千芮的肌肤之时，竟发觉如此冰凉冷彻。不禁让他回想起，潼关古道悬崖之下，那个风雨晦暗的黄昏，她亦是这般淋了雨，受了凉，反复高热惊厥，难受不安，那时那般境遇，在他心中落了阴影，他不愿再看到她有任何的不适了。伴随着回溯的记忆越来越清晰，郑朔抓住她的手腕愈发用力，生怕步伐慢了，让她不慎再次染疾。
“先把蓬氅解下。”待将王千芮带至屋内案桌前，郑朔小心谨慎扶着她席地而坐，随即转身离去，上前将摇摇欲坠的直棂窗关紧，在确认风雨已被格挡在窗外，摸黑寻着王千芮所在的方向，亦步亦趋，快步向案桌走去。许是担忧心急，加之视物不清，不慎磕碰到被狂风吹落在地的断琴，疼痛之感瞬时涌上心头。
“可受了凉？”，郑朔假意镇静，强忍着小腿那处传来的阵阵刺痛，放慢脚步，缓缓行至她的身前，随之拉起她的双手往他的怀里送，希望此处靠近心房，能传予她一些温暖。
王千芮轻轻摇头，抬眸凝视着前方，虽然眼前雷电不再，一片漆黑，视物不得，可她知晓，他已是与她同坐一处，心中纵有再多的寒意，此时却是早已，被身旁满腔热血的少年郎捂热，仿佛只需他的一声亲切问候，既往的一切怨尤委屈，均可一笔勾销。
“疼吗？”王千芮将双手从郑朔怀中抽离开来，小心翼翼抚摸着他受伤的小腿，清声问道。
郑朔始料未及，眼前之人突然这般相问，微怔一下，静静回望着她，虽她的声音依然是既往那般清透疏离，不过此次清冷之中，夹带着些许柔情，恰如那墨中点了翠，又恰似那山间掠过的晚风，缕缕飘清香，缕缕动人心。眉眼之间不禁笑颜逐开，淡淡一笑，温声道：“无妨”，不知何时起，他们二人之间，总是习惯性将对方放在首位，她惦记着他是否磕伤，他担忧着她是否受凉，不知不觉中忘却了自己，心中牵挂着的永远是对方，这般真挚且纯粹的情谊，此等始终置之首位的情分，每每想来，总是教他无比心喜动容。
“屋内可有火折子？”郑朔望着窗外偶尔亮起的雷光，刹那间的闪电，不足以保证屋内的光线，且她刚才在窗前受了风雨，此时急需烛光照耀，寻来干净衣物换下。
王千芮目光幽幽看了一眼放置于墙角处的火折子，薄唇微抿，欲言又止，良久，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直言道：“没有”，她希冀今夜能在风雨的遮掩下，在这种漆黑的环境中，彼此之间看不见对方的形色动作，或许更能放松身心，愈发容易放下心中防备及顾虑，好好静下心来，深深长谈一番。
窗外时不时传来雷声轰鸣，郑朔再次借着雷电，发觉王千芮依然未将湿浸的蓬氅取下，遂再次出声催促道：“你且将外袍解下。”说罢，伸手扶着案桌缓缓起身，屋内既是无火种，他腿部受伤不宜走动过多，况此时屋外更是狂风暴雨乱作，自是不能让她出门去寻，唯有凭借熟悉的方向，去往西侧衣柜寻些干净的衣物了。
“你帮我解”，王千芮拉住郑朔的左手，清声制止他离去，她自是不愿见他在黑暗中行走，再次受伤。不等他回应，便已牵着他的手轻轻放于绦带处，即是解铃还需系铃人，那这死结，理应由他来解。
“好”，郑朔眼见拗不过眼前人，唯有顺着她再次席地而坐，拿起绦带才发觉，原是他半个时辰之前系的死结，却是无论如何用力，皆是解它不开。
王千芮看着郑朔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佯嗔道：“世子聪慧，举棋若定，胜天半子，岂会解不了？”早知是如此，又何必当初，非要系这死结。
虽她知晓，他系此结是何用意，可细究想来：若是他负了她，纵有千万死结束缚，又有何用，她终是会离他而去。可若是他珍惜她，纵然前路渺茫险阻，又有何惧，她定是会生死相随。她何等心境，皆是取决于他的态度，与这死结又有何关系。
突如其来的揶揄打趣，犹如平地起风波，郑朔闻言，手中动作一滞，诧异抬眸，眼波流转之间，明眸桃靥，眼底盛满深情，俯首行揖礼，宠溺着说道：“在下才疏学浅，还望娘子赐教。”这次她第一次主动与他调侃谐戏，既往相处之时，她总是恪守礼教，言语得体，何曾这般放下身段，逗趣于他。
她该是将他当作极其重要之人，方会这般放下心中顾忌，轻松自然与他相处。
王千芮听到眼前之人，脱口道出“娘子”之时，一时语噎，不知如何作答，脸上遽然泛起一抹嫣红，纤手紧紧攥着衣角，眉眼微微上扬，幸得今夜风雨晦暗，蜡烛无光，他应是看她不清，察觉不出她此时内心涌动不止的羞涩之情。
“娘子”一词源于北齐，是指丈夫对妻子的爱称，有相扶相依、相守相随之意。既往无人这般称呼于她，他是第一人，但愿，亦是最后一人。
屋内二人，各有心思，四目相对之间，不曾多言，空气之中弥漫着雨后的清香，暧昧的气氛无声无息，侵袭着屋内每一处角落。
窗外风雨已歇，雨滴散落阶前，滴答作响，似乎在密切私语，引导着窗内人的心跳，在不经意之间同步。那是一种极其独特且舒美的感觉，不仅让屋内二人，在雨夜之中感受到彼此的温情，又仿佛能够在黑暗之中，触摸到彼此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