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鱼没有立刻回答泊方的问题,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八神柱中央,那里曾是黑丝与墟境肆虐的扩张的地方,如今只剩被时光侵蚀得斑驳的断裂的青铜柱。
她回到了数千年之后。
润姬……
鹭鱼掩面喃喃道:“这世间没有润姬了。”
“她的魂力封印了墟境,随着墟境的破碎,彻底消失了。”
鹭鱼胸口的赤色琉璃骨微微发烫,仿佛润姬最后的温度还残留在其中。
她抬手按住心口,指尖触到一道蜿蜒的还未愈合的伤疤,因为她指尖的触碰,那胸口的伤痕中有一点淡淡绿的灵光飞跃出到泊方手中的木枝上,绕着木枝转了几圈,慢慢凝结成一样的木枝形状,轻浮在半空中。
泊方听不懂什么墟境、什么封印,看鹭鱼满脸木讷的钝痛,迟疑地看了一眼悬浮在半空中的木枝,伸手拿住,连着手中本来就握着的另一根,一同递到鹭鱼面前,不再提及润姬,只说:“师祖奶奶,哦不……鹭姐姐,这两根木枝还是给你。”
鹭鱼手刚刚碰到木心,便感觉到熟悉的感觉,是附身在上的陆沿那一魂传递给她的灵力,温暖地包裹住她的食指,从经脉流转到她的心口,缓解了她伤口的疼痛。
鹭鱼想到之前陆沿曾说过泊方家有养魂池能够温养残留的魂魄,便只接过原本攥在泊方手里的木枝,把从她心口飞出来的那根留在泊方的手里,把他的手推了回去:“你拿回去,像以前那样,把这根木心放在你家的养魂池,你师父残留的一缕魂识在这上面,他以后能不能苏醒就靠你了。”
之前陆沿把木枝化身之前的木盒送给泊方时,特意叮嘱泊方,没用到这个木盒的时候就把它放在养魂池里,由此泊方隐隐约约猜到了这个木盒内装着某个人的残魂,但他万万没想到残魂竟是陆沿的。
泊方愣了愣,随即毕恭毕敬地把那根木枝揣进胸前的衣襟中,手熨帖地抚了抚,确保没有什么弯折,才说道自己方才的经历:“鹭姐姐,方才我苏醒后,没多久远处我们进来的石门竟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推开了,阿亥随我一同醒来,我已经让他去找其他家仆报个平安,我留在这找你,那些墓娥见到从门外射进来的日光,像是被火灼烧了一般都化为了灰烬。说来也奇怪,我们进入石门后明明是平坦的石板路,等日光照进来,我能看清周围的东西时,才发现这墓道竟然变成了朝下的石阶”
鹭鱼抬头眯着眼迎上石门缝隙中橙黄色的夕阳,才注意到长长的墓道里有着一缕一缕光线照亮在阴暗墓中缓缓浮动的尘埃:“之前润姬是用法术打通了空间,直接将石门传送到在那个破庙门前,如今润姬消失了,设置在墓室的法术就消失了,这个我们现在看见的石门,是真正的石门,在它原本位置上的石门。”
妘氏陵墓主墓道位于牛灵镇的外围,离云匣海更近,已经是傍晚了,浮尘被染上夕阳的醺黄,鹭鱼说一声:“走吧。”
墓道的地砖上还有被玄鸟的利爪擦刮的划痕,而玄鸟也殒命在了数千年之前,鹭鱼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孤独。
她回溯时光在千年前经历过这么多事情,而在千年之后,时间流逝还不到一日。
没人再知道妘朝的过往,没人再知道她是妘氏的最小的王姬,那些过往再次在这次回溯后烙印进她的记忆,却没有人能听她的诉说。
润姬彻底消失了,陆沿也离开了。
她日后可以自称妘鱼,可以自称鹭鱼,亦可以自称为王鱼、陈鱼……她的名字日后只是一个符号,不会再有人知道她曾经的名字里沉甸甸的历史了。
走至石门前,这正是昔日祭神庙大门,鹭鱼使力不管胸口间被自己力量扯出的疼痛,彻底将石门推得大开。
长长向下的阶梯,九条凹槽从穿过石阶往下延伸在墓道里,这是专门为献祭润姬凿刻的血槽,润姬的血曾经两次流经过这九条凹槽。
如今这凹槽里只剩下被风化的石板和风吹刮而来的泥土。
泊方跟在鹭鱼身后一同随她缓缓地走上阶梯,等他随着鹭鱼一同踏出石门,只听在台阶深处的地下隐隐约约传来轰鸣声,那响声越来越大,由远及近。
大片大片的尘嚣爬上台阶,从石门内一涌而出。
轰轰轰——
一声一声的巨响中,石门连接的平地接连塌陷了下去,石门在下坠摔断在台阶上,被卷进了深渊中。
远处的山坡滑下松软的土石,补上了平地塌陷后的坑洞缝隙。
最后的妘氏建筑彻底坍塌了。
“泊方,”鹭鱼突然喊他。
“啊?”泊方正瞪大眼睛看身后的动静,被惊得不轻。
“我本来叫妘鱼,是润姬说我因为食了重明鹭的血肉才算有了真正的生命,将我改名成了鹭鱼。如今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真正名字的人了。”
鹭鱼疲惫地坐在残存的台阶上,不管飞灰将她的衣衫沾染地脏兮兮的。
泊方也算快是半百老人了,哪能觉察不出鹭鱼的难过与失落,他折叠着自己圆润的肚子,费力地蹲下身子,扑了扑鹭鱼膝盖上的灰尘,摸了摸她的脑袋,和蔼地柔声道:“鹭姐姐,我曾问过师父,你们是不是仙人,能否长生不老。”
鹭鱼打起精神,勉强地笑了笑,拿下泊方的手:“我又不是小孩了,你在我眼里也是个孩子,不用这样哄我。你突然说这个干嘛…”
泊方收回手,站起身子,表情越发像一个沉稳的中老年人,他道:“他说你是与天同寿的人,他虽然只是一介凡人,但是人也能欲与天争,他会长长久久地陪着你的。”
鹭鱼怔然地坐在原地,没能立刻接上他的话。
泊方继续说:“虽不能朝朝夕夕,但师父从来是说到做到的人,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回到你身边。我会把木枝带回泊家,等它在养魂池里再养上段时间,师父就能回来了,他不舍得离开你太久,肯定很快就会恢复的。”
泊方虽然不知道鹭鱼在陵寝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他能当上泊家的家主,表明他是个心思玲珑缜密的人,他料想既然鹭鱼让他拿回木枝,那在陵寝里这支木枝陪着鹭鱼时陆沿的魂识一定出现过,让鹭鱼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鹭鱼突然来了一句:“你也觉得陆沿喜欢我对吧?”
“他没和你说吗?你不知道?”这下给泊方整懵了,他好像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师父还在暗恋吗?不会吧,好想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师父相比师祖奶奶本来就是个心思重的人,这,这,这,他戳破了师父的心思是不是不太好,泊方挠挠自己的头发,吞吞吐吐地说:“这他没和你说吗?……啊不是,话是这么说的吗?我……我我也不知道,不过师父心里排第一的肯定是你,阿不,按照我师父那人,他心里估计只有你。”
鹭鱼若有所思,“我就说,他还不承认。”她也站起身子,拍了拍裙子,“我回去了,你们也回自己家吧。”
泊方叫住她:“鹭姐姐你去哪!?师父让我照顾好你的,你随我去泊家吧,泊家也是有名有姓的世家名门,定让你吃穿都有照料。”
鹭鱼知道自己刚刚融合了赤色琉璃骨,浑身正是血脉重生的时候,新身换旧体,是重生也是最虚弱的时候,当下之计,最好是找一处地方龟息沉眠,待她真正和赤色琉璃骨融为一体,再苏醒过来较为稳妥,她刚刚坐下便是在思考自己的去处。
陆沿知道她喜欢金子,有次接了一个非常艰难的除天级魔兽的单子后换了一块有巨石大小的金块,给她打了一个方形的金盒,埋在玄络梧旁边海里,海水初初没过的地方。
鹭鱼打定了注意,摆了摆手,开口拒绝泊方的好意:“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身体经此一遭,正是虚弱的时候,我还是回到和陆沿一起住的地方去沉睡些年比较好。”
泊方走到她面前,挡住她要离开的步子:“可我答应了师父要好好照顾你的。”
鹭鱼浅浅笑道:“谢谢你,泊方,你也说了他会醒过来,你们既然都怕我过得无聊,也照顾不好自己,那我直接睡一觉等你师父来找我岂不更好?”
泊方觉得为了自己守诺而固执并不是一件对鹭鱼好的事,听她说得有理,便撤了脚步,往后退了一步,“那以后若是有需要,你直接来洛阳泊家找我便是。”
鹭鱼知道他是真心并非假意,想了想,咬破她右手食指,往空中虚虚画了几笔,左手食指、中指掐指作鸟首状,两指合并后触碰到刚刚凭空画过的地方,赤金色的符文骤现,被鸟首尖一推,打进泊方的胸前。
这是她在睹丝中跟润姬学的一招,原本她以为按照自己曾经学灵术艰难的经验,大抵不能立刻施招成功,却不想竟然一次就成了。
她告诉泊方:“我给你怀里的木枝施了一个玄女的祝福,你是凡人不能直接承受祝力,但是受了祝力的木枝放在你家,定能保佑你的家族世代平安繁盛,子孙大多能天赋过人。”
泊方连忙抱拳:“这使不得!我哪能担当得起。”
鹭鱼笑道:“我不和你客套了,况且我此时力量还没彻底融合,说能够护佑你的家族,指不定不灵呢。我走了,后悔有期。”
说完按着陆沿在识海中教给她缩地成寸的术法,离开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