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校园里，一人独自走着，走得很慢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昏黄的路灯，从斜上方照下来，把他的影子拉成伶仃细瘦的长条。
静止的树影，岑寂静谧；衬得移动的人影，彷徨飘摇。
颜合不想回寝室，也没有其他打算，只想像这样放空，漫无目的地晃荡。
心沉甸甸地下坠，连带着整个身体，产生了疲累感，他走到长椅边坐下，乏力地靠上椅背。
枯坐了片刻，他点开微信通讯录界面，在备注是汉字数字的好友中，一眼看到备注为“…”的用户。
由于微信好友太多，且很多人因公事而添加，他怕自己忘记对方是谁，是因为什么事加的好友，从来不设置独特的备注。
他设置的备注，都是对方的姓名，部分还有电话号码，单调，固定。
只有这一个例外。
“…”的详情页面，朋友权限那一栏，显示着“仅聊天”。
出神地盯着“仅聊天”看了看，颜合把它换成另一个选项。
手指停顿了一下，点进“…”的朋友圈界面。
最近的一条朋友圈，发布于8月30号，即中小学开学日的前两天。
【我们一家子。】
文字的下方，配着九张照片图，全部拍摄于采摘园。
四周的八张图，是一些景物照，有果园的远景、晴朗的天空、草莓苗的特写……
最中间的那张照片，照了四个人的手。
靠左的那只粗糙厚实，它拽着的那只干瘦细长，旁边还有两只张开的小手。
这四只手掌下，是鲜红亮丽的草莓，果实堆了满满一大框，彰显它是四人共同劳动的成果。
颜合滑动屏幕，连着看了三四条，内容都大差不差，是一家人的日常琐事。
他不再继续看下去，重新设置“…”的朋友权限，把“聊天、朋友圈、微信运动等”选项，改回了“仅聊天”选项。
他仰着头闭上眼，去想刚才愉快的聚会，去想当时的笑颜和笑声，把它们修补得清晰生动、犹在眼前。
还是没能变更心绪，于是他回忆更早的欢乐事……
他需要适当的人际交往，需要充实的生活。
否则，他会想起远在康城的人，以及和他们相关的、纠葛交错多年的事。
有人往这边走，从不远处走到近处，来到静悄悄的这一角。
即使闭着眼，颜合也能感觉到，这人站到了他面前。
他稍微睁开眼，瞥到了眼熟的衣裤，没有去看对方的表情，抬起了手臂遮住双眼，像是要遮住路灯的光芒。
“你怎么也来这儿了……你晚饭没怎么吃，是有什么心事么？”他声音懒懒地问。
晁煦说：“学长有心事。”
这是一句肯定句，没有任何潜藏的疑问、不确定的猜测。
掩盖不住落寞，颜合心里清楚，所以懒得故作平静，没有反驳，没有伪装，也没有回应。
……
“我特意给学长留的座位，被别人占了。”晁煦低垂着眼，“我想和学长说话，可是找学长说话的人太多了。”
这本是语气冷硬的抱怨话，却透出几分委屈感。
不再用手臂遮着眼睛，颜合往侧边坐了坐，让出一些位置：“过来坐吧。”
站在他面前的人，还是站在他面前，直直地盯着他眼睛。
颜合不知自己眼眶泛红、眼里有水光，还以为学弟是怕脏，浅淡地笑着说：“你比我还洁癖？别看这里僻静冷清，看起来很久都没人来，其实经常有情侣过来坐着。”
“情侣。”晁煦把这个词重复一遍，紧挨着颜合坐下。
他把手臂搭在长椅椅背上，一点都没碰到身旁人的肩颈。
光影把两人的姿势，勾画成一个大致的轮廓。
他们的影子，融合在一起，看起来很像是，一人搂抱着另一人。
虚假，但真实地反映了内心。
路灯下长椅上，颜合歪头看向近旁的晁煦。
对方眉弓和鼻梁很高，光照如果不均匀，眼眶处极易形成阴影。
不同于立体的面中，他脸侧轮廓不锋利，带给他一些符合年龄的少年感。
细看才发现，他眼皮是内双，全睁眼后不显现，和单眼皮别无二致。
可能因为这一点，他不做表情时，特别的冷酷，看着不好接近；他由衷地笑起来，就是一个大男孩。
……
不久前，颜合静坐回想时，无意间记起来了——
在金溪谷相遇之前，他见过晁煦。
大一学年的寒假，颜合回到了康城，专程去康城一中，看望孔莉老师。
作为拔尖的优秀教师，孔莉只教高二高三的学生，是颜合高二高三时的班主任。
颜合复读那一年，孔莉在带新一届的高二生；颜合大一那一年，孔莉新带的这届升入高三。
刚放寒假的时候，颜合来到母校，孔莉正带领着学生们，为半年后的高考而奋战。
高三的学生，无暇顾及少得可怜的假期，沉浸在紧张的学习氛围中，埋头做题做到头昏脑胀。
“同学们，学习这么久了，我们休息一下，劳逸结合——我以前带的学生，回学校来看我，正好让他来班上，给你们动员动员。”
学生们一听，全都抬起头来，齐齐望向讲台前的、穿着浅色羽绒服的、容貌美好如画的男生。
顷刻间，教室里炸开了锅。
有的捂着嘴，和同桌窃窃私语；有的互相较量着，看谁的手举得更高，谁叫的“学长”更洪亮；还有的连手都不举，大声嚷嚷着起哄。
“安静一点！安静一点！每组第一个，来领巧克力，依次传给后面的同学。”孔莉笑着说，“人家来看我，还想着你们，给你们买糖吃，你们该说什么？”
“谢谢学长！”
“谢谢学长的糖！太好吃了！好甜啊！”
“我也想请学长吃糖！学长留个联系方式嘛！方便我请学长吃糖呀！学长你说好不好嘛！”
“嘴脸！注意你的嘴脸！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了！你别把人家学长吓跑了！”
……
大家嚼巴嚼巴糖，大声地说说笑笑，问些杂七杂八的问题。
颜合站在讲台前，视线从每一张脸上掠过，听着不知是谁说的话，面容带着浓浓的笑意。
“学长，我能和你……”谈恋爱吗？
“读同一所大学吗？”
一个男生站起来提问。
由于起身速度太快，他撞倒了坐凳。
坐凳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发出低沉的闷响，人群安静了一霎。
“当然可以，欢迎你们踊跃报考……”
“那学长，和你读同一所大学，可以找你蹭饭吗？”
“如果考上了，学长会带我参观校园吗？”
“呜呜分数好高啊！学长你能帮我考吗？或者我去学长学校，当食堂阿姨吧！哦不对……食堂小妹吧！”
“蠢！当然是当宿管更好，当学长寝室的宿管……不是，我为什么要较真这个……”
“学长，报考你们学校的话，要看哪些参考书啊，学长能不能说说？”
“是啊是啊，学长说一说，最后这半年，应该怎么学习，才能更好更高效。还有怎么调整心态啊，考试有什么要注意的啊……”
……
那男生的一个问题，被发散成多个问题，颜合快要答不过来。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班主任孔老师出面叫停，学生们不舍地和学长告别，再度投身于题海之中。
“我想起来了，”颜合笑着说，“你就是那个起得太猛，把凳子撞翻的学弟。”
“真好奇啊，我在学长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晁煦故意往下撇嘴角。
颜合笑得眼眸弯了起来：“你好像比那时高了一点，成熟了些。”
我能和你……读同一所大学吗？
学弟当时这样问。
难怪学弟要提前来学校，难怪学弟自己都是新生，还热心地帮着迎新。
原来是因为，他考上了理想的大学。
“我还记得，你那时问我的问题——祝贺你，得偿所愿了。”
颜合这句诚挚的祝词，没能得到回应。
几秒种后，他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我们不仅一个高中，还都是孔老师的学生。孔老师，上次回去看她，她还帮了我大忙……她现在还好吗？还是那么辛苦吗？”
“好，工作是累，笑容也不少。她带的我们这一届，高考平均成绩又创新高，其他名校想用高薪挖走她，但她舍不下咱们高中。”晁煦道。
“嗯，她做着热爱的工作，过得好就好。”颜合乍然想到了什么，“诶对了，她是数学老师，你选的数学专业，是她给你的建议么？”
高三那年，颜合选择专业时，考虑到未来的人生规划，最终选择了临床医学。这个专业工作后忙碌，需要终生学习，可以填补他的时间空白。
早在几年前，他决定终生不恋爱不结婚，这是他学医的一大因素。
在他看来，没有爱情和亲情，就用许多的友情、医者的大爱，补全情感需求。
作为班主任的孔莉，根据颜合的家庭情况、学习能力、性格特点等，全面地考虑之后，打消了原本的顾虑，尊重了学生的意愿。
“不是，是我自己的主意。”晁煦答。
颜合没有贸然多问，毕竟他和晁煦还不大熟。
见时候不早了，他和对方说了再见。
回到寝室后，他找出晁煦的微信号，点击没输入过的输入栏。
【颜合：早点休息。】
他发完这句话，按灭了手机显示屏，下一秒屏幕又亮了起来。
【晁煦：晚安，学长。】
【晁煦：今晚我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