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家家热闹，饭菜飘香，欢笑满堂。小孩子结伴嬉闹，大人忙活着贴对联，门口的鞭炮劈啪作响。

薛敏处在这喜悦的热闹中，流露出淡淡微笑。她看着鞭炮逐渐消失，邻里邻居互相拜年问好，偶尔问有人向她拜年，她也同样热情的回人家一句，过年好呀。然后从那些热闹中路过。

商家大多闭门歇业，偶有几家开店也不准备迎接客人。军统难得放假，官员各回各家，即使没有家可以回，也会找个去处乐一乐，所以军统看起来空荡荡。

薛敏不想回宿舍，却也不知道该去外面的哪里，她习惯的去了她常去的公园。

公园长椅上的雪累积了厚厚一层，薛敏清理了一下，在椅子上堆了一个小雪人，自己则坐在雪人旁边。

这样也算热闹了吧！她为雪人画上了笑脸，心想。

人闲下来，就喜欢胡思乱想，多愁善感。她从前绝不会如此，现在年岁大了，情感倒是多了起来，她笑自己人大事多。

柳母喂她吃饭的样子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小时候生了病，胃口不好，她的妈妈就是这样喂她吃饭，小心呵护她，希望她快快好，不再生病。许是母亲的诚心有效，此后她的身体果然健康，直到自己离家远走。

离家求学，返家探病，再到南京城破。几经波折，她早已经长大，立足人间三十二载，孑然一身。

曾经有亲有挂，到现在了无牵挂。她顿觉口中苦涩，含了一块糖才好些。

冬日日短，仿佛没坐多久，天就黑了。于是，她起身回了军统。

刚到大门口，就发现林学生在等她。

林民生的邀请，于情于理她都不会拒绝。在去的路上，车辆缓缓向前，周遭的事物映入眼帘，未完全融化的雪，稀疏掉落的黄色树叶，单薄的老人，乐得玩耍的孩子，三三两两的人，也包括旁坐的林学生。

她在思索些什么。

林学生闲不下来，总有说不完的话，说着今天的衣服，呆会儿的家宴，还有他的家人。他说他的大嫂也姓林，玩笑般的说他们应随他嫂嫂的姓。偶尔也蹦出几句方言，比如广东话，或者南京方言。

大概是神经许久未得到休息，也可能昨日的病尚未康复，听着林学生的家常，薛敏感到了放松，放松的一刻，周身的疲惫感倾袭而来，侧头深沉的睡去。

她不记得那是什么时间，视线里的人模糊不清，离近了看原是自己的队员。新开业的商贸，各式各样的服装首饰。她们在认真挑选。

“兰兰姐，你说这两条项链哪个好看？”

“这个”

“如烟姐，你说头儿会喜欢吗？”

“童不灵，只要是你挑的，姐大都会喜欢的。我说欧阳大小姐，你是什么眼光？明显另一条好看。”

“队长，你来了。”

听到冷月的话，几人应声转头，笑着看向薛敏。薛敏本向上前一步，转瞬间几人又消失在眼前。

刘成在她身旁路过，她伸出手去抓却落了空，他径直走向裁衣店，薛敏的眼前景又变得模糊。

模糊的视线，熙熙攘攘的嘈杂声，她尝试向前走，双腿却重如千斤。她想要去呼喊，却被剥夺的声音。

她挣扎着，呼喊迈出步伐的一刻清醒。

短暂而残忍的梦。

无比清晰的视野里提醒着她已经到了林民生的私宅。

林学生递给她一块手帕，略感忧心：“敏姐，你做噩梦了。”

彼时她才感觉冷汗浸湿衣衫，发白的脸色有些狼狈。

门前，林民生亲自来接。足可见他对薛敏的欣赏程度。

庭院四方，内有廊庭，凉亭几许，小桥流水，山树错落有致。很明显，林府景观是被精心设计所建。

薛敏有点难以把它和林民生联系在一起。她接触的林民生好像只有外貌上斯文了些，骨子里藏的是军人的粗犷。

廊庭前有块牌匾，上有提词：桥堤青山映斜影，清风明月满回廊，博得佳人醉。

林民生瞥见了薛敏微妙的表情变化，道：“词是我夫人写的，字迹漂亮吧。”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赞许且得意。

字体磅礴，笔法苍劲，形松似柳，的确好字。林夫人向来低调，若说对其一概不知倒是侮辱她这个军统特工身份，只不过尚未碰面。人都说字如其人，如此她倒是期待见到本人了。薛敏发自内心夸奖，林民生的笑容是越来越放肆。

林学生在旁听着，都说薛敏清高，不屑于搞交际，其实不然，待人以诚大约是最好的交流，真诚不假修饰的赞美，自己的兄长十分受用。他想，如果嫂嫂听见，定会视其为高山流水遇知音。

穿过廊庭便是会客厅，灯火阑珊处有些许家的味道。

丰富的菜肴前有几人在为此忙碌，林民生三人还离着远，餐桌前便只剩下一个一女人远远望向他们。没到眼前，林民生边走边热情介绍，那是我夫人，还说了些他们二人的有趣事情，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情，说得绘声绘色，夫妻恩爱大概都是这个样子吧。

林夫人名唤林听晚，取自不妨听晚弄，声与壮心来。名字文雅，人也长得清秀斯文，挽着头发，衬衫雪白。

薛敏有些恍惚，或许是曾经人的失去太过刻骨铭心，以至于她习惯性在眼前人的模样中寻求过去人的影子，她知道这不应该。她不自觉笑了笑，她觉得林听晚像百合花，在夜晚某刻盛开，身上有月光的味道。

你看向我时，我也在望向你。两人的眼神在躲闪中碰撞，那刻林听晚莫名其妙流了泪，她说不清那是怎样的感觉，好像前世今生的重逢，这是是一见如故吗？有些奇怪。

她见薛敏，快步走去接她，拉着她的手与她拥抱，然后悄悄的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们见过吗？

薛敏仔细回想，早已经不记得。

当然不曾会面，只是与你似曾相识，仿佛是故友重逢，所以好久不见。林听晚笑道。

林家一样人口稀少，所谓的家宴也不过四人。菜品是精心准备的，除却南洲的特色菜，还有几道菜肴来自南京，照顾了她这个远来客。薛敏心怀感激，温暖动容。

她与她挨着落座。

林学生倒是没猜错，林听晚真觉如同遇知音，没有前奏就已经达到了好友的关系。席间无拘谨，无话不谈。林民生和林学生从未觉得林听晚和薛敏话多。二人推杯换盏，灯影交错，大有千杯不醉不归的架势，尽兴处或吟诗作对或舞乐表演，林家兄弟目瞪口呆。

那天林学生第一次知道薛敏如此多才多艺。

“夫人，再喝就醉了”林民生怕她酒后难受，出言劝阻。

“敏姐，你身体刚好，医生不让”林学生见过薛敏喝多的样子，不止是身上的痛楚还有一份藏在心里，他不忍去目睹。

林听晚听了，撇了他一眼，不予理睬，只是她心疼薛敏。薛敏不是扫兴的人，林听晚愿意喝她也愿意陪着，她自许酒量还不错，不肯就此停歇。

见劝不过，索性便加入，毕竟是大年初一。

林民生生性不好酒，只是小酌。林学生倒是放纵起来，举杯邀请，许愿畅快余生。有时太过兴奋便会没了节制，夜色褪去，天空渐渐明亮，林学生已是醉态。

见如此，酒菜便被撤下，几人闲聊起来，不谈工作，只聊生活。林听晚简单叙述着，将那些泛着尘埃的过往完完全全摊开，先是没有母亲，然后和父亲决裂，事后觉得不该如此，但已经为时已晚。她的父亲还是心软，给她留下了一座宅院，就是现在这座，保留最后的回忆。林民生没说话只是将她揽入怀中。

薛敏静静的聆听，在疮痍的土地上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着这样那样的悲剧。她觉得心酸，在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时，光芒照耀大地，薛敏将一杯酒洒向地面，尘埃就此隐藏。

人除了过去还有未来，总是要向前。虽然明天的太阳依旧会重新升起，但是他们会有见到吗？谁也说不准，纵使信仰唯物主义也会在某一刻想许愿并期盼着愿望成真。

林听晚问薛敏新年愿望是什么？

薛敏不假思索回答，她希望年幼的柳如烟能吃饱穿暖。

柳如烟？他们当然知道这个人。吃饱穿暖？听起来最朴实的愿望却是异想天开。阳光打在薛敏的身上，仿佛有了金身。林学生迷糊地望着她的背景，此时他无比希望薛敏愿望成真。

李浮生病来的又急又快，昨日还在满面春风的谈生意，今日已经在病榻动弹不得，在弥留之际李浮生却提出想见薛敏一面。李若梦来找薛敏时脸色非常不好，这位娇纵的大小姐是一夜之间的蜕变，变得沉稳不言。薛敏很诧异，她对这位相见不多的富商还是有着稍许敬重，感慨于世事无常，也不解为何会见她。

李浮生消瘦的不成样子，不见当日的意气风发。见面时，薛敏还是惊了一下，本质上她不愿意见得这样的事情，哪怕她经历过无数次。

他们二人的会面避开了李若梦，或者说是父亲不愿意把自己脆弱的一面留给自己的爱女，故而不见。

他的精神不错，坐在轮椅上，阳光透过窗子映在他的侧身，他闭着眼享受着这最后的安宁。

“伯父” 薛敏出于最基本的礼貌唤到。

见薛敏，他原本有些混浊的眼神里有了些许异样的光彩。可能在他也没想过薛敏会真的来见他这样一个不相干又即将死去的人。他笑了笑，那是长辈看向晚辈的慈爱。

“你既唤我一声伯父，那我也不再客气，今日斗胆是老朽有事相托，望君海涵。”

“您请讲”薛敏上前，于他身侧蹲下，侧耳倾听。她好奇面前的人临终语，也无法拒绝这样的一个垂死嘱托或许就是不会拒绝的缘由，李浮生才来选择找她。

他干涸的嘴唇微微颤抖，许久方才开口：

“李某少时家贫，混迹于码头，青年赤手空拳博天地，发迹于偶然两起两落，后有家财万贯。吾妻允之共患难，共育一女，虽多事之秋，生活尚且美满。再后吾妻被流弹所伤，不治身亡，产业受制于人，不敢妄言。我经商三十六载，所交混杂，所学浅薄，授于若梦不多，至于她所学如何皆在于己。世人说商人重利轻别离，但对于我而言，家财留不留得住不重要。小女年幼丧母，由我抚养长大，掌上明珠，生活娇纵，行为无遮拦。我已大限将至，恐她日后艰难。我知小女同你单方面交好，也知长官是至情至性纯良之人。老朽别无他求，只求若梦在南洲有难，能够护她一次。”

拳拳爱女之情让人感动，可是这份承诺让薛敏沉默，倘若应了就要承担，她颠了颠自己还有多重。

见薛敏不言，李浮生缓缓亮出了藏于袖中的玉佩，又道：“当日路过南京，见薛云亭老先生病重寻医无果，恰逢我识得一医者精通医术，用药后老先生病愈康复。与我交谈甚欢，故而赠我玉佩以示相交之义。”

薛云亭是何人，薛敏当然知道。她震惊夺过玉佩反复抚摸，确认无误后不禁垂泪。多年之后再次听见自己祖父的名字，她的心情无法言语，友人之托，还得旧恩，重叠之下，薛敏唯剩下答应。

见薛敏点头同意心中豁然，卸了口气，人也失去了精气，“你们薛家人太过相似，重情重义重礼，你可以不认的。”

她怎么会不知这是李浮生拿情份向她施压，不过她是情愿，她缓缓起身，遂道：“救命之恩，莫不敢忘。祖父之情，不敢不从。伯父放心。”

李浮生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勉强的笑容是感谢。

李若梦闯进来时，他已经是气若游丝，濒死之像。

女儿跪于面前泪流满面，哭泣声音迫使这位父亲勉强睁开沉重的双眼，他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呵护多年的珍宝，尽是不舍，力气缓了又缓，嘴巴张了又张交代了最后的遗言“薛老先生曾经告诫我生活之言，如今我也想把这些话告诫你。经商之本，在于诚信。经商之道，在于利国利民。为人亦如此。虽生逢乱世，多数人见风使舵，明哲保身，但良善不是过错。孩子，父亲不求你什么，遵从本心便好。”

说罢，不久，含笑而终。

父亲去世已然成为事实，李若梦跪于前麻木而清醒。时光回朔于少年时，父女游戏于庭院中，欢乐声不绝于耳。霎时间，思念如潮，泪水奔涌。

她向前挪蹭，握着那双已经发冷的手，脑袋埋于父怀，如幼时那般亲昵，接着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哭泣声。

如此年月，以为世间生离死别是寻常。父母，兄妹，战友数次，似乎在习惯。但当她又一次亲身面对时，仍是于心不忍。她有着同情怜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