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庭院已然不是往日那般颓废模样,下人们穿梭其间,将一应亭台廊柱洒扫的干干净净。
院子里那些枯萎衰败的花草也已经一一清除,重新种上了长势繁盛,花开鲜艳的绿植。
穿过庭院的正堂大门已然打开,先前挂在门上的大锁不知所踪,门内幽深一片,从外面看去却是什么也看不到。
翠娘站在原地迟疑片刻,终是迈步踏上了台阶。
小姑娘走完门前石阶,在门槛前停下来,犹豫着回头看向仍旧立在她侧后方的孔禹丞。
孔禹丞似是瞧出了她心内的顾虑与担忧,笑着与她点点头,示意她放心进去。
翠娘见此,沉默须臾便跨进了门。
待她进门,立刻有小丫鬟过来,朝她恭敬行礼后便引着她往前方正堂走去。
一路行来,院子里忙着洒扫整理的丫鬟、小厮们纷纷乖觉的停下手上忙碌的事情,转过身来朝着翠娘垂首行礼。
心内带着几分诧异,面上却十分镇定的翠娘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继续往前走去。
待她走上正堂门外的石阶时,一直伴在老夫人身边的姚嬷嬷即迎了出来。
“沈姑娘。”姚嬷嬷看到翠娘,亦是眸光温和的朝她屈了屈膝后便让到了一边,“老奴是老夫人身边的姚嬷嬷,我家老夫人已在堂内等候姑娘,姑娘请。”
翠娘看着姚嬷嬷,等她说完后与她点点头,便跟着她进了门。
先前在门外的时候,因着阳光照射看不清屋内情形。
此刻待她进得门来,适应了里面的亮度后方才看清室内景象。
依旧是往日那般熟悉的模样,熟悉的桌椅,熟悉的挂画,还有那些熟悉的花瓶摆件。
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一丝一毫变化。
就好像自从十年前落上大锁之后,这里的时间便彻底停止了一般。
唯一与往日不同的,便是堂上的太师椅上,多了一位身穿绀蓝色锦绣长衫,满头银丝梳的一丝不苟的老夫人来。
不用多想便能知晓,那便是谢氏那位出了名睿智强干的老夫人崔氏。
翠娘看向谢老夫人的时候,堂上人的目光也正好落到她身上,面上不带任何情绪的细细的打量着她。
翠娘见对方正看着自己,连忙收起心思,往前疾走几步来到堂中央,垂下头抬手恭恭敬敬的朝堂上坐着的人行了一礼。
“小女见过老夫人。”
剪短几个字出口,声音明丽清晰,听得人身心愉悦。
原以为谢老夫人会立刻让她起来,不想待她话音落下许久,都未等来堂上之人的回应。
翠娘在原地蹲了半晌,渐渐地,心头便生出几分疑虑来。
她是意外听了表哥们的传话,以为是谢无患回来了,所以才那般急切的跑过来。
不想来的人竟不是谢无患,而是他的祖母。
翠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立在那里,猜想着对方来此的意图。
她没有即刻让自己起身,或是在考量自己?
亦或是她知晓了自己利用云影逼迫谢无患的事,想要亲自过来敲打自己?
一切疑虑不过是翠娘的猜想,堂上的人沉默越久,翠娘心头的不安就增加的越多。
渐渐地,她的双腿开始有了些酸软的感觉,身体也不由自主的轻颤起来。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自行起身时,坐在她前面的人突然有了动作。
便见她朝她挥挥手:“罢了,你起来吧!”
听到这话,翠娘心内不由生出一丝恍然。
等她谢过对方缓缓起身时,便听谢老夫人道:“看着算是个懂事知礼的孩子。
你也无需担心,我叫你来并不是想要为难你,不过是好奇能让我孙子这般看重的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翠娘听得此话,不由诧异的看向堂上端坐的人。
便见她面上已然浮起一丝笑容,似是带着些许无奈。
不等翠娘应声,便见她释然般叹出一口气来。
“罢了,既然一山与你感情甚笃,我也不愿过多的为难你。
如今既已见过,你便快些过去吧!
或许他见了你,能早些醒来。”
说完,也不管翠娘是何形容,是何反应,只起身将手伸给迎上来伺候的姚嬷嬷,自言自语般。
“也就是他才值得老身亲自陪他坐这么久的马车过来,再多颠簸一会儿,我这骨架子怕也撑不住了。”
话音落下,谢老夫人便任由姚嬷嬷扶着自己往堂外走去。
只是待她走到翠娘身边时,却又突然停下脚来,侧眸再次仔仔细细的瞧了翠娘一眼。
“你也别担心,既然我今日未曾说什么,那么将来我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只要你能好好陪着他,叫他早些醒来,我便别无他言了。”
翠娘听得此话,面上震惊之余,心头情绪顿时如潮水般翻滚起来。
片刻后,她还未有反应,谢老夫人便已经真的离开了,下一刻,便有小丫鬟进来示意她跟她走。
翠娘心里还在回想着谢老夫人离开时所说的话。
所以,她赌对了?
翠娘心头这般想着。
可是,谢老夫人最后两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只要你能好好陪着他……
只要能叫他早些醒来……
所以,谢无患他到底在哪里?他怎么了?
翠娘越想心头便越慌,连自己何时跟着小丫头穿过二门来到曾经万分熟悉的内院的都没反应过来。
待小丫头引着她穿过长长的紫藤花架,走到那无比熟悉的屋子前时,邹嬷嬷和云兴立时迎了出来。
看到十年未见的两人,翠娘有些不敢确认。
“沈姑娘。”
邹嬷嬷与云兴看到眼前已然长成大姑娘的翠娘,心情不由更是激动。
想着这可是自家主子想了、念了整整十年的人,如今她来了,自家主子却无法睁眼看看,二人心头便不由一阵酸涩。
尤其是邹嬷嬷,一声‘沈姑娘’喊出口的时候,一双眼眶立马红了起来。
翠娘看着那两张隐隐有些熟悉的面容,过了好久方才确认般问道:“邹嬷嬷?”
邹嬷嬷见她认出自己,连忙欣慰的吸了口气点点头:“嗯,是老奴。”
翠娘见此,面上亦是露出激动、欣喜的神色来。
待她再看向邹嬷嬷旁边,已经脱去满身稚气的少年。
“云兴?”
“嗯,姑娘……”云兴听到翠娘喊自己的一瞬间,想起过往种种终于,便再也忍不住,率先哭了起来。
翠娘见此,眼眶里也不由跟着蓄上了泪。
待泪水模糊双眼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先前谢老夫人与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便见她不由自己的握紧了双手,目光转向被雕花木门遮挡住的屋内。
不待邹嬷嬷和云兴开口,满心激动的人便提起裙摆朝室内疾步走了进去。
只是待她走到暖阁门口时,激动地心情却被戛然克制住。
看着被眼前高山翠竹的屏风遮挡的暖阁内,一个沉静的身影躺在床上,不知睡了多久。
见到此景,翠娘突然不敢上前了。
邹嬷嬷和云兴随后进来,见她在屏风前站定,眼里的泪水早已滚了满脸。
邹嬷嬷见状,不由心酸的吸了鼻子,开口道:“姑娘不知,公子当年之所以不告而别,不是公子不愿,而是他害怕给姑娘带来麻烦。
我们二爷的手段过于狠辣,连当时的公子应付起来亦是颇为艰难。公子担心二爷对您不利,所以这些年在外人面前,他一直不敢表现得对您太过在意。
也唯有我们老夫人看穿了公子心思,且公子为了您曾数次忤逆老夫人,甚至不惜自身康健,与老夫人定下十年之约……”
“年前好不容易约定达成,不想却发生了意外,公子从那时起便就昏迷至今,一直未曾醒来。”
说到这里,邹嬷嬷便再也说不下去,掩面轻泣起来。
另一边,云兴亦是默默取来一捧画卷,在翠娘身边站定。
“这十年里,公子但凡得空,便会在书房静坐,一遍又一遍的画您。
这些,不过是十之一二。”
“有时公子夜间难眠时,甚至会整夜整夜的坐在桌前画个不停。
我们担心公子身体,曾数次劝他早些休息。
公子却只道,佳人不得见,何以能深眠?”
听到此话,翠娘不由缓缓转过身来,伸手接过云兴手里其中一副画轴。
缓缓展开,竟是六岁那年的自己。皓月当空,一个孤单的身影坐在许家院子里。
翠娘记得,那是六岁那年的一个盛夏之夜。
夜间墨色沉重,明月高悬,那一夜的她睡到半夜便再也睡不着,于是便抱着小哥哥送她的人形木雕悄悄起身,独自一个人搬了小凳子在院中的井边坐下来,仰首望着空中明月枯坐了半宿。
看到画面上自己眼里流露出来的思念之情,翠娘眼里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的滚落下来。
收起画轴,重新接过另一副画,上面画着八岁那年的自己,正是桑葚熟了的季节。
那日正逢书院休沐,她和表哥们一起去桑树林里摘桑葚。
彼时的她,穿着一件翠绿色短袄,头上戴着三舅母新送的绒花,身姿矫捷的她攀在桑树繁盛的桑树枝丫间,一手攀着结实的树干,一手握着几颗又大又新鲜的紫色桑葚,大笑着吃得心满意足。
再看第三幅,画卷上的她,穿着一身五彩裙袄,正气冲冲的双手叉腰瞪着眼前之人。
翠娘记得,那是那一年的秋日,正逢谢氏的人来收蚕茧。
周老婆子因为见不得许家的蚕茧又大又好,想要悄悄破坏却意外被自己撞见,自己当着众人拆穿她的场景。
看到这些,翠娘便再也控制不住,将手中画卷猛地一合交到云兴手上,转身绕过屏风便往内室走去。
来到屏风之后,她心心念念想了十年的人终于还是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翠娘看着安静的躺在床上的身影,脸上的泪源源不绝,视线再次变得模糊。
看到那张比之前更加苍白瘦削的脸,她的心亦是开始不受控地颤动起来。
缓缓行至榻前,看着与十年前有了些许变化的容颜,翠娘沉默站立了片刻,方才过去在榻边静坐下来。
伸手轻轻握住那只露在锦被外的修长、白皙的手,声音梗塞道。
“无患,我来见你了。”
“我们从此好好地,再也不分开了,可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