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说笑着骑马回了岑家老宅,坐定之后岑琛向萧方铎讲述了经过,萧方铎不禁问道:“还真叫你说对了,那果真是何常女儿的东西。”
岑琛笑道:“何常膝下无子,唯一一个嗣子还是从宗族过继了,那日将何常卖了个干净,可见也没什么情意可言,唯一堪称特殊的便是崔党的人光凭一块玉佩就能威胁到何常,可见那是他至近人之物,何常妻子又早逝,那便只剩他的亲生女儿何蓉了。”
说到这岑琛一扬眉:“他崔俭能用这一招让何常改口,我们自然也能让他再改回来。”
萧方铎道:“幸亏是有你在,若真让那崔俭逃脱,我还真不知要怎么和云州的军民交代。”
岑琛轻笑摇头:“咱们也不能高兴的太早,纵使有何常的证言,崔俭也没那么容易认罪,到时候免不了也得是一番扯皮。”
萧方铎幽幽道:“那就看太后和魏党的本事了。”
岑琛笑了几声,又道:“对了,说起来此事还是慕之所见,要没她的线索咱们也查不到这里。”
说着岑琛四下望了望:“慕之呢?每天见我来了就叽叽喳喳的,今日怎么没了动静?”
另一边,慕之在距离岑家老宅三条街的松石巷口,毫无预兆的打了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接着打开手上一张画着城东街坊布局的纸张。
自从岑琛肯放她出门后,她趁着这几日几乎是将城东的书画摊和当铺溜达遍了,没有一个能认得这枚印章。
此刻已经接近黄昏,她也是饥肠辘辘,看来今日只能这样了,她十分无奈的又将这张纸收起放到了怀中,正在她准备回去吃晚饭时,却闻到了空气中传来的一股饭香。
“这什么味道?好香啊?”
她转头一望就看到巷口戳着的一个陈旧的木牌,以及一旁的面摊。
慕之一看那木牌就乐了,倒不是因为面摊太过简陋,而是那块牌子的菜名和周围的破烂太不相衬,什么五色鸳鸯豆,金丝八宝蝉翼面,碧波游龙如意面,此类名称有十来种,一直写了两排。
慕之心道这破烂面摊竟然也在附庸风雅,想走过去没几步,面摊的里间走出一个妙龄少妇,端着一碗面招呼着送到了一位顾客面前。
“您的金丝八宝蝉翼面,慢用啊!”
慕之伸着脖子想看看传说中的金丝八宝蝉翼面是何方神圣,可惜坐在桌前吃面的男人将碗挡得严实,慕之只能听到他吸溜面条的声音。
似乎还挺好吃的呀!
慕之顿时来了兴趣,此时已将近饭点,面摊上三三两两有了客人,却只有那个少妇,也就是面摊老板娘忙前忙后,厨房口倒是坐了一个盲眼老妇,似乎和老板娘是一家,可惜她看不见,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只能拄着杖坐在一旁,尽量缩着身子不给别人碍事。
慕之摸了摸怀里,还有十几枚铜板,那面摊标价便宜,也够吃一碗的了。她走到桌前落座,此时老板娘已经去了厨房忙碌没人招呼她,面摊前的老妇听见了动静,拄着手杖站起身,客气道:“客官要来点什么呀?”
“我看看啊!”
“好,好”
老妇答应了一声却没敢坐下,只站着等着她回答。
慕之看着牌子研究了一会儿,说道:“给我来份五色鸳鸯豆,再来份金银点翠碧涧羹,”
“好,”
老妇转身喊道:“蕙娘,来一碟腌豆子,一份菜羹!”
正在里面干活的女人答道:“好,娘你请客人稍等会儿,我这就把面扯出来了!”
老妇答应一声,转过身说道:“客官还请稍待”
慕之应了一声继续坐等,不多时一个少妇端着一碟五色豆和一碗莼菜羹从后厨走出。
“给,客官,你点的五色鸳鸯豆,还有金银点翠碧涧羹。”
“多……谢!”
慕之愣愣的看着眼前,好半天才回过神,那号称五色鸳鸯豆的其实就是一碟腌豆子,不过是黄豆花生加上一些配菜勉强凑了五个色。金银点翠碧涧羹就更扯了,就是一碗莼菜羹洒上了些葱花,连一点黄白色也不见。
那少妇见她盯着那碗莼菜羹看,一时也觉得不好意思,她撩了撩头发,道:“那牌子上的字是我写着玩的,讨个吉利的名字,糊弄人的罢了……来我们这的大多都是老主顾,知道我们这什么菜……”
糊弄人的罢了……
不知为何,慕之听到这句话时,脊背竟然僵硬了一瞬。
幼年时候自己不爱吃饭,母亲就亲自下厨做一些好吃的给自己,她的厨艺很好,做的东西很好吃,起的名字也五花八门。慕之知道她是用些好听的名字来引诱她吃东西,但她每次都不会觉得被欺骗,每次吃的都很开心。
慕之转过头,又扫了一眼那块牌子,从上到下,那从一个一个排列的菜名中竟然生出了几分熟悉感。
“客官可还要再点些什么吗?”少妇见她目光盯了牌子许久,忍不住问道。
“没事没事,”
慕之回过神,连连摆手:“我就是看着有趣罢了”
“唔”
少妇见无事了,便捡起一旁的抹布去收拾客人留下的残羹了。
慕之抬起头,端详起眼前的少妇,她约莫有二十几岁,风姿绰约,举手投足之间有市井的气息,但也有一种她熟悉的温婉,那是隐藏在眉宇之间,独属于母亲和阿姐的温柔之态。
她怔愣片刻,试探着问道:“你识字?”
那少妇点了点头:“识得一些。”
这时旁边吃面的男人一抹嘴,笑道:“你有所不知,咱这摊子的老板娘之前可是一个官家小姐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少妇路过他桌前时,顺手掐了把少妇的腰。
少妇回身一巴掌打上了男人的手,十分泼辣的叉起腰:“你这泼皮,要吃就吃,不吃就滚,别有的没得来取笑我。”
那大汉捂手作痛,涎皮赖脸的往少妇身边靠:“诶,干嘛使那么大劲……”
见到少妇眼神不善,男人连忙正了身子:“吃吃吃,再给我来碗阳春面。”
少妇这才回身走去了里面厨房。
慕之愣了许久,呼吸也不禁急促起来,菜名,长相,还有官家小姐,一件件罗列在一起,慕之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她——难道是故人?
她看向一旁的男人:“你说她是官家小姐?”
男人正痴痴的看着后厨忙碌的身影,闻言头也不回道:“还是之前听她喝多了说得,什么出身大户人家,不知是不是吹牛……,不过啊,这长相这气质,啧啧真是绝了……”
慕之脑中的想法对她的冲击极大,有一瞬间她恍然间竟想起了自己失散多年间的姐姐。
方才少妇的身影,和自己记忆中的姐姐的身影重合又散开,时隔多年,记忆中的阿姐早已模糊,她看不真切,也分不清两个身影,却无法克制的想要将两个身影融合。
“母亲真坏,不让我爬树,还不给我吃糖,阿姐你也坏,把我爬树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我再也不理你们了,哼……”
年幼的自己躲在后花园的一个假山缝隙里,一边往小河里扔石子一边流着泪嘟囔母亲和阿姐的不好。
她今日偷偷爬树去掏鸟蛋的时候被阿姐看见了,阿姐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害得她挨了好一顿的训,还断了她三天的糖。她怕被人看见自己哭,只能躲到这里一个人伤心。
当然了,她也想让她们找不到自己,等到她们找不到自己着急时,再跳出来哭诉。
母亲最是心软了,见她这样伤心,一定会恢复她的糖果点心。
她这样想着想着就抱膝睡着了,再睁开眼时四周漆黑一片,她吓了一跳,连忙从假山中爬了出来,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啊……母亲,阿姐你们在哪里,媱媱好害怕……”
她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兽,在后花园里来回奔跑,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方向。
天太黑四周有没有灯火,没跑几步她就被绊倒,新换上的衣裙也在夜空中传来呲啦一声响,似乎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她趴在地上,终于大声哭了出来。
“母亲,阿姐我错了,我再也不爬树了,我再也躲起来了,你们不要丢下媱媱,媱媱好怕……”
“媱媱?”
一侧忽然传来一个女声:“媱媱是你吗?”
她扬起泪眼模糊的小脸看向声音的方向:“谁在哪?”
不远处的月洞门口,一个少女挑着一盏灯笼正向她这边走来,待看清地上的人是她后,脸上的惊惶之色终于消散,她带着几分欣喜将年幼的慕之从地上扶起。
“媱媱真得是你……”
年幼的慕之看清眼前人后,张开手扑到了她的怀中;“媱媱好怕啊……”
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缓缓拍着慕之的背,轻声安慰道:“媱媱不怕,芷蕙姐姐在这呢……”
“芷蕙……姐姐?”
慕之从梦中惊醒,她看着眼前的屋顶,呆愣了许久,她想起来了,她一切都想起来了。
那个少女不是母亲,也不是姐姐,她是芷蕙阿姐,是慕之姨母,也就是她母亲的姐姐的女儿,
她外公沈重有两个女儿,小女儿是她的母亲,而大女儿就是慕之的姨母,早年嫁给了前朝孝成帝的第一位太子宇文仁,可惜宇文仁因病早逝,只留下一个女儿,而那个女儿就是她的表姐宇文芷蕙。
她记得姨母在前朝覆亡前一年病逝了,当时母亲念表姐年幼无人照料便将她接了过去。改朝换代之时,母亲带着她们出逃,芷蕙阿姐也是跟她们一起的。
后来她们逃到明州时已是一无所有,母亲和芷蕙阿姐迫于生计只能外出找吃的,她和阿姐就是在那时被人贩子掳走的。
慕之坐在床边思绪飞速运转,若是她真得是芷蕙阿姐,那她应知道母亲的下落。
慕之想到此处,思路也渐渐明晰起来,她立刻从床上起身,推开房门就要去找她问个明白。
不想,刚打开房门便与岑琛撞了个满怀。
“诶……你怎么样?”
岑琛一脸关切的问道。
“我……”
慕之现在满脑子都是母亲的下落,她推开岑琛圈住她的手,道:“没时间跟你解释,我现在要出去一趟……”
她说着又要往外走,岑琛再一次将她拉了回来。
“都这个时辰了你想去哪?”
慕之的脚步骤然顿住了,她扬起头,这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四周阒无人声,整个宅院只有自己的房间,和隔壁的书房还亮着灯。
“现在什么时辰了?”
“什么时辰?子时,已经三更天了!”
慕之看着天色,喃喃道:“三更天了呀!”
面摊估计已经收摊了。
岑琛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关切道:“你到底怎么了?黄昏时候从外面回来就和丢了魂一样,回到房间就躺在床上蒙头睡觉,现在又……”
岑琛见到她这幅神情,以为她知道了昭宁郡主的事,一时接受不了,晚上连家都没回,就在隔壁书房点起了灯,一边看书一边听着她的动静。
此刻再见她沉默不语,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他脸上的焦急之色愈深,但又不敢表现太过,只试探着问道:“你这是……做噩梦了?还是……”
“不是……”
慕之回过神,拉住了他的胳膊:“城东,就在距离这里三条街的松石巷口是不是有一家秦记面摊?”
岑琛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问懵了,反应了片刻才道:“是,是啊……”
慕之缓缓的靠在了门扉上,脸上露出了一抹悲喜交加的神情,许久之后她才喃喃道:“真得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