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其实只是想不要输人输阵。

相比起秦朝，他们的科技可能是有点退步了，但若论起艺术的发展，那可是有着实打实的进步。

人类在艺术技巧、构思和风格之类的发展完全不受这种退步的限制，所以在他发现嬴政之后，就把宫中最好的东西都搬过来了，打算狠狠地炫一下。

他看到嬴政的时候，就注意到嬴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艳。

刘彻把酒杯放在了嘴边，轻轻地抿了一口。

此刻嬴政的反应比他口中的美酒还要令他陶醉。

这种反应才正常。

如果嬴政反应不大的话，他都要鄙视对方的审美了。

刘彻不知道的是，其实就算时间再往前跳一两百年，嬴政大概也会露出相似的表情。

刘彻以为嬴政很有见识，实际上完全不是。

到目前为止，嬴政唯一进入的宫殿还是朝歌的鹿台。

只不过因为技术退步，鹿台的规模已经被迫缩水了许多，里面的金银珠宝因为被压缩的空间变成了挤挤挨挨的样子，像是垃圾一样堆成小山。

足够富贵，也足够美丽，但那种美丽更多的是来自金银玉器背后那直白的财富价值。

那强大的冲击力足以治好任何密集恐惧症。

可是要说更加细致的美感，那就远不如眼前的宫殿，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精心排布，反复雕琢的，而且能够从细节中看到许多巧思。

咸阳宫可能也有，但是七岁的嬴政这不是没见识嘛。

刘彻从嬴政那里得到了足够的情绪价值，又看向扶苏。

他更在意自己装的逼有没有炫到嬴政，但是他很喜欢得到每一个人的称赞。

让他失望的是，扶苏的表情淡淡，并没有因为大殿里的任何东西而感到惊讶，甚至有种平静。

扶苏是真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值得他大声夸赞的东西。

不如阿房宫。

虽然他也知道阿房宫最后没有建成，但是他曾经见到过乔松和将作少府一起做的概念图。

汉朝的宫室虽然在一些概念和艺术上有进步，但扶苏还是更喜欢自己熟悉的风格。

很多人大概觉得公子扶苏比他的父亲要风雅一点，但实际上完全不是，扶苏其实一直都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而他努力去做嬴政合格的继承人已经占据的他绝大多数精力，并没有发展爱好的余地。

他对这事也不抗拒。

或者说他的爱好可以被总结为爱好让嬴政满意并且得到表扬。

所以扶苏的艺术修养仅限于自己耳濡目染之下学到的那些，超出普通人，下线很高，但是上限很低。

嬴政才是那个闲来无事会抽出时间研究艺术的人，而他和乔松唯一聊得来的地方就是怎么造宫殿以及怎么艺术地造大宫殿。

扶苏基本上就是那个在一旁说“不错”的捧场角色。

反正嬴政喜欢的那肯定就是最好的。

汉朝相较于秦朝所积累的艺术技艺对于扶苏来说就是六个字——没那么顺眼了。

不过扶苏也只是很平淡，没有在脸上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异样，不然刘彻搞不好就会直接说“没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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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满脸微笑着看着他们：“诸位初来乍到，可要让朕好好地招待一番。来，请入座。”

刘彻让宫人们给两个人展示了几本书，那正是嬴政和扶苏之前购买的那些书，那都是一些和神话传说相关的，他让别人帮他阅读总结一下，发现很多本书中共同出现了“西方”和“西王母”相关的故事。

刘彻手里也拿着一本书，随意翻动了几下，装作自己在看的样子，实际上是在观察嬴政和扶苏的表情。

西王母……

传说西王母拥有可以使人长生的能力，她的手中有可以令人长生不老的仙丹。

不过这样的传说也只是最近这两年才出现的，是刘彻见过的方士给他讲的。

传说传说，离不开“传”这个字，传说之中真真假假的，有时候难以分辨哪些是真相，哪些是谣传，哪些是方士捏造出来的话。

传说虽然会越来越离谱，但是同样也会出现真相逐渐被泄露出去的可能。

信息一直都在扩散。

之前可能是西王母不愿意让人知道她有让人获取长生的能力，但是总有人会把这件事情传出去。

嬴政和扶苏都看向了刘彻让宫人们给他们展示的那些书，脸色却并没有变化。

这本身就是他们诈骗内容的一部分。

不过即使如此，他们也不觉得他们需要装出意外的神色，这也完全不值得意外。

这个中央集权的制度是由嬴政和他的臣子们一起制造出来的，七岁的嬴政可能没有感受过它真正的重量，但是他听法家的人描述过他们预想中的光景。

扶苏就更清楚这样的制度能够制造出什么样的怪物了。

皇帝的掌控力就是这样强大，更何况这里是长安，皇帝所在之处，那更是控制力最大的地方。

“之前我看二位对于这些书籍颇感兴趣。”刘彻说道，“所以朕命人拿到了这些书，不知道可否交流一下呢？”

扶苏看了刘彻一眼，他从他这微妙的话题切入点感受到了什么。

在扶苏看来，他和嬴政都是求仙爱好者，但是刘彻可能并不这么觉得。

他和嬴政的区别就是嬴政失败了，而他很有可能会成功。

嬴政充其量算是求假仙爱好者，而他刘彻是求真仙爱好者。

这种成功过头的人在有些事情上总是有蜜汁自信。

扶苏垂下眼。

他真的想把刘彻的底裤都骗光了。

刘彻看着嬴政现在的样子，还有点嫌弃上了，年轻是年轻，但是有点年轻过头了。

他对嬴政现在的样子也不是很满意，如果刘彻他自己能得到长生的话，他一定不要保持这种小孩子的体型，毕竟如果遇到有人刺杀的话大概是很难反抗了。

“真是不巧了，我们对此也一无所知。”嬴政首先开口说道，他看了看盘中的水果，但是却碰都没有碰。

“话别这么说。”刘彻注意到嬴政的动作，但是什么都没有说，“还是说你们其实并不确定当初到底是谁帮了你们吧？”

刘彻心中已经笃定是有人帮助嬴政和扶苏长生，只不过这种帮助十分隐晦，甚至很可能不想让他们知道。

如果不是对面无意帮助嬴政他们太多，整个汉朝大概也没法好好寻找长生之法。

刘彻觉得他们应该是最近才出现的，或者是刚刚苏醒过来，所以才搞不清楚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刘彻知道《山海经》是伯益所创作的，而伯益正是嬴姓家族的始祖。所以嬴姓家族留下的档案中很可能存有关于西王母的资料，所以才让扶苏和嬴政怀疑应该是西王母救了他们。

不过他们可能猜得也不错。

刘彻摸着自己的下巴。

他觉得“西王母”可能对他很有善意。

不然为什么不帮始皇帝一脉夺回这江山呢？

救活嬴政搞不好只是情分，他们刘家才是真爱。

不然怎么解释如今的情况，这种猜测并不离谱。

刘彻抱着这样的想法，在之后的交流中更加自信了。

“也不知你们因此而获益之后，是不是该举办祭祀以表谢意呢？”刘彻直接跳过获取答案的步骤，用自己猜测的结果往下推。

嬴政用叉子戳了一下盘子里的桃子，把这个当成刘彻的脸，戳了两下，冷静下来：“那是自然，我还不至于是个不知礼数的人。”

“就是不知道如今这天下之大，还有多少地方是你们能去的？更不用提举行祭祀这种靡费颇多的事情……”刘彻低头看着嬴政和扶苏，眼睛里带上了几分高高在上的怜悯，“你们现在还出得起吗？”

这着实是诛心之言。但凡正常人听到这种话，若嬴政真知道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怕不是要当场暴怒。

但嬴政并没有。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改变这个未来吗？

嬴政从不容易被打击到，他只会把仇怨咬牙记下，选择未来如数奉还。

只是嬴政开始感受到了强烈的腻烦。

他一直都是那个性格最强势的人，现在碰上了另外一个性格也很强势自信的人，就会觉得这种自信到自恋的风格简直让他想吐。

那是一种无时无刻不想要压别人一头的感觉。

所以嬴政此刻并不需要装出什么愤怒，他只要把自己心中的厌烦稍稍泄露出来一点就行了。

扶苏看上去却相对沉得住气一些。

刘彻觉得嬴政看上去还真不像是年长的那个。

嬴政会是个耐不住气的人？这事说出来谁会相信呢？

刘彻忽然想到，之前也是嬴政才对眼前的宫殿产生一丝惊艳，扶苏的表情很是平静。

他原以为是嬴政更懂得欣赏，但现在想想，也有可能是因为嬴政确实暂时不是一个那么能沉得住气的人——他的实际年龄应该和外表一样，就是个孩子。

这种死而复生很可能是让他从小孩子重新长起。

一个孩子就算再沉稳也比不过成年人。

刘彻脑子里转着这些想法，但脸上丝毫不显。

扶苏适时在一旁说道：“这就不劳先生费心了。”

他仍用“先生”称呼刘彻。

不管刘彻再怎么强调这天下如今是他的，扶苏也绝不会承认。

不仅因为他们实际来自秦朝尚未覆灭的时代，就算真是刘彻所想的那绝望的画面，扶苏也不会承认除嬴政之外的任何“陛下”。

就算嬴政把扶苏当秦二世培养，但对扶苏来说，这世上他只认嬴政一个君主。

哪怕是口头承认别人，对他而言都是种背叛。

这确实很不识时务，但扶苏向来如此。

他以前和嬴政争执，也是为了维护心中那份“正确”而硬刚到底。

扶苏这个样子，完全在刘彻预料之中。

但凡扶苏懂得变通，嬴政都不太可能把他赶去边疆。

扶苏也就是秦朝的长公子，如果他是个臣子，那也绝对是那种耿直到像是根刺一样的家伙。

“你们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刘彻开口问道，“你们这段时间在长安应该也看到了，朕正在准备祭祀东皇太一，也算有些经验了。不如和朕说说，朕帮你们参详一二。不然万一你们搞砸了祭祀，丢的可是整个天下的脸。”

“或者……朕其实很愿意替你们做了。”刘彻晃晃手中的酒杯，意味深长道，“就当感谢了。”

刘彻的感谢？刘彻能感谢什么？

嬴政和扶苏没干什么坏事，但是也没干什么好事。

他们和刘彻就是陌生人。

他口中的感谢只有一件事。

感谢你们把这天下让出来。

扶苏表面看着还算冷静，但是他同样想要找一挺机枪把刘彻突突了。

只是他现在想着维桢每天的表情，强行让自己面无表情罢了。

同样是皇帝，而且是性格有点麻烦的皇帝，扶苏觉得嬴政的性格要好上太多了。

刘彻显然是那种肆意的人，他有时候会将自己的恶意直接倾泻出来。

不是胡乱倾泻，而是非常有目的地在打压，他一直在警告他们，现在时代已经变了，不要有不该有的心思。

他的强势也是在警告他们两个，不管他们怀有什么样的心思，他都不会妥协。

他不是会妥协的人，也不是会妥协的性格。

他们只有一个选择——和他合作——这也是最好和唯一的选择。

嬴政和扶苏从未向他透露过他们现在手上有什么武器，但是这根本就不用说好嘛，傻子都能猜出来。

不过这个合作他一定要是那个掌控一切的人。

这种打压就是他掌控的一环。

……这都是预料之中的反应，但是扶苏还是有点被气到了。

他们毕竟不是真的来自刘彻所想的那个过去，所以扶苏其实是有点承受不住这种屈辱的，如果不是有一个要把刘彻骗的底掉的念头在，他现在就想拂袖而去了。

“这个世界很大。”扶苏冷静下来后戳了一下桃子，又把叉子放了下来才说。

刘彻看着这两个人的动作，沉默两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