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密的竹林间,一袭白衣少年青丝披散,舞一把长剑。铮铮剑鸣急速逼近,上挑的凤眼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那目光分明冷澈澄净,却让他想入非非。恍惚之间,素白的手抚上他的肩膀,轻轻推动。
微风绕起青丝,搔上卫离心头,痒得他陡然睁开眼,正瞧见容隐俯身推他的肩膀。不知是不是有孕的原因,容隐最近总是起得晚,若是没什么事儿,睡到日上三竿也不无可能。不论如何,总归是起得比他晚才对。卫离揉眼,确信坐在一旁看他的人就是容隐没错,才懒洋洋问:“怎么起这么早?不多睡会儿么?”
见他醒来,容隐便端坐在一旁:“要去捉鱼。”
“捉鱼啊。”卫离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地嘟囔,“鱼有什么好捉的,还不如来捉我。”
容隐:“捉你?”
安静几秒后,卫离猛然坐起,拍拍脸颊,余光瞥见容隐神情如常,叫道:“我这就去收拾!”
吃了点儿东西垫了肚子,两人一同朝村口走去,在拐进大路的路口和一群女子撞到一起。见了他们,为首的牛婶儿率先道:“二位公子,你们回来了?”
卫离道:“是啊,回来了。”
牛婶儿一扫容隐的肚子,问:“那……那你们?”
容隐点头,道:“有了。”
人群中响起诸如“稚守寺就是厉害!”“神明也为二位公子的感情打动了。”“能生一个就能生第二个,一直生下去。”之类的惊叹之言,闹得容隐微微睁大了眼。别人或许看不出,卫离却是知道师兄内心有多慌张,他出言打断对面的打趣:
“先不忙着聊我们的事儿了。我看各位嫂嫂着急忙慌的,是要做什么去啊?”
牛婶儿一拍手,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小声说:“今儿个早晨,有人出去钓鱼,就发现村口躺了四个男人。”
心知肚明的卫离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哦?”
牛婶儿继续说:“那几个人身上全都是牙印!”
卫离疑惑:“牙印儿?”
牛婶儿十分满意他的表现,问:“你们猜猜是什么东西的?”
卫离:“人?”
“不是人!”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牛婶儿又靠近他们,压低声音,“是蛇。”
卫离很给面子地瞪大眼:“蛇?”
“是蛇神啊!”牛婶儿以手拍头,“今早钓鱼的那个,还听见蛇神说了一句什么,什么……”
蓝衣女子道:“尔等无赖,欺我信徒,辱我教义,罪该万死——”
牛婶儿又是一拍手:“是是是,就是这句!”
他是想让人听到这句话,也想借他们的手惩罚那四个男人,只是,这都日上三竿了,她们怎么才动身?还有村子里的男人都去了哪儿?电光火石之间,卫离已经将可疑之处想了一遍,嘴上却说:“那可真够恐怖的。”
人群中有人回道:
“二位公子你们刚回来还不知道,我们佘山人最信奉蛇神,他们几个惹怒了蛇神,那就会给我们整个村子带来灾难啊!”
“是啊,一大早家里的汉子就出门去了,我们也得快些去了。”
容隐忽然问:“去哪?”
众人面面相觑,蓝衣女子道:“去给蛇神消火。”
容隐:“如何消火?”
又有一人道:“把他们绑了,献祭给蛇神!”
容隐:“你们要杀了他?”
卫离回头,说道:“予世,这是他们的事儿,我们不能管。”
容隐不语,显然并不赞同他所说的不管事儿。可他的心思,旁人看不出来。牛婶儿想当然地以为二人是得了孩子,不愿看见杀生坏了功德,便道:“小公子,你怀着身孕,不能见血腥,这次我们就不带你过去了。正好你们将墨娘接去,叙叙旧。”
说完,牛婶儿就领着众人往村口走去。路口,就只剩他们两个人,卫离也就再也无法躲避容隐的视线。
“卫离,你未曾同我说过,他们会死。”
卫离叹了口气,道:“予世,说实话,我不想救他们。”
容隐:“不想救?”
卫离咬牙切齿:“他们犯下的罪孽,百死也无法抵消。”
容隐并未被他眼中的狠厉吓到,腰背直挺:“可你昨日已惩罚过他们了,是你说的不会害他们性命。”
他不是重诺的人,可容隐例外,他答应师兄的,定然会做到。可今日之事,卫离承认自己心存侥幸,若是由旁人来惩罚他们,哪怕是对他们处以极刑,又与他有何关系?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的如意算盘还是被师兄知晓了。即便这样,卫离不愿放过他们:“予世,你可知若是昨日那些人得逞了,今日又会是什么情形?”
容隐仍旧如松柏般挺直:“那也该送他们去见官,而非动用私刑。”
卫离妥协:“那,我让风晴一去带楚洵过来。”
容隐不解:“为何要找他?”
卫离道:“他是县令之子,定然熟知律法,知道要如何判处。”似是怕容隐不信楚洵,他又解释说,“不过无论结果如何,那都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说完,毫无把握的卫离直勾勾地盯住容隐。
片刻之后,容隐面色如常地点头:“好。”
卫离松了口气,问:“要去墨娘嫂嫂那里去么?”
容隐摇头,道:“我要去捉鱼,现下便去。”
卫离:“好。”
出了村子,穿过一片竹林,便见一条小溪流淌。其中溪水澄明,游鱼几尾戏绿影,涟漪泛泛起,优哉游哉离人去。
卫离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将容隐放了上去,脱掉鞋袜,那双白皙的脚便脱离卫离的手,浸入溪水中。
佘山四季如夏,哪怕是清晨也比别处湿热,是以溪水虽凉,却正好能抵消掉那份烦躁。容隐晃晃脚,一串水花飞入空中,转瞬落回,惊扰到要靠近他的鱼群,又在水面平静之时再次靠近。
“予世,你在岸边坐着。”
容隐的目光全然被鱼群吸引住,听到卫离的声音也只是点头应答。
没听到声音,卫离也不再重复,脱了鞋子踩在河底的石子儿上,溪水正巧没过他的髂骨。他也不着急捉鱼,只是一个劲儿地盯住容隐看:“水凉么?”
容隐不答话,埋在水中的脚也一动不动,看来心思全放在游鱼身上了。卫离也低头去看,却见到其中一只鱼的嘴快要碰到他圆润浮粉的脚趾。无名火噌的窜上他的心头,支使卫离将手浸入水中,甩开水珠,落到容隐脸上,逼地他迅速眨眼。
这下,容隐的注意力到他身上了。卫离这才满意地盯住歪头的容隐,又问:“冷么?”
容隐摇头:“不冷。”
说完,他仍旧仰头看向河中的男人,也就注意到卫离本就微微上扬的唇角,挑得更大了。紧接着,那张乖巧的脸渐渐放大,直到呼吸相触,再近一分就要肌肤相贴才停下。
“那便下来吧!”
天旋地转,眨眼的功夫,眼前笑盈盈的脸变成了被水浸成墨绿色的胸膛。容隐闷呼一声,发现脚浮在水中,踩不到东西。他还没来得及惊惧,腰间就多了一只如玄铁般坚硬的手臂。他忽然就不敢去看卫离的眼,只好将头搁在卫离肩膀,道:“冰。”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小腹上便多了一只手:“予世是怕伤到它么?”
容隐:“嗯。”
卫离:“它惯爱吃辣的,怎么能不来水中消消火。”
听到这,容隐挣扎后仰,对上卫离的眼,道:“衣物湿了。”
“不是早就湿了么?”见师兄一脸凝重,仿佛他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卫离才又动了坏心思,“嗯,湿了,这可怎么办呀?”
容隐依旧不语,素白的手却攥住他的衣襟,挂了几滴小水珠的长睫下,漆黑的眸子中映出他的笑脸。实在轻浮。卫离叹气,道:“好罢,那就脱掉如何?”
容隐摇头:“不好。”
卫离:“不好么?”
容隐点头:“嗯,不好。”
上流的溪水打在他们身上,他们便朝南移去,卫离收紧手臂,道:“那我可不知道要做什么了。不如予世来说说,咱们该怎么办呀?”
容隐道:“我要出去。”
卫离:“方才不是想下水么?”
容隐:“现下不想了。”
卫离:“好罢,既然予世说了,那咱们便上去。”
师兄虽说了要出去,却未必是离开溪水,到岸上去。于是卫离将人抱起,来到大小不一高低不平的石块上,才放下容隐。
因着地势,溪水从空隙涌过,开出白花,触到人身上却如同绸布般柔软。容隐提起衣摆,屈起脚趾试探,只觉脚下黏腻,便道:“好滑。”
卫离:“那予世可要小心些。”
容隐点头,小心翼翼朝前走去,不多时,他脚下平整的大石块变成了细碎的鹅卵石。不知为何,这样的转变使得容隐心中闷闷,停下不肯再走了。可风未停止,湿漉漉的头发还贴在脸上,身后又空,还不如在水下时来得痛快。
胸中闷气上涌,冲得他向一侧歪去,转瞬又被一双大手扶正。后背贴上温热的胸膛,他一点儿力气也不用就能站直。
吐出一口气,容隐抬起头,看向被风吹向一边的竹林,道:“方才,似乎是踩到青苔了。”
“嗯。”卫离看向表面没有一点儿绿色的石头,一本正经地点了头。
于是乎,容隐的目光又落回到地上,朝前走了两步,再次拙劣地故技重施。卫离贴在他身后,不断将乱晃的师兄拨正。几回合下来,卫离已经清楚明白师兄是在和自己玩闹了,而且,是很亲近的玩闹。他压住得意,抄起再次倒在他怀中的容隐,解释说:“再往前走就是些稀碎的小石头了,那里容易划到脚,我抱着你。”
单手环住卫离的脖颈,容隐移开视线,望向仍在滴水的脚尖,微微晃动,便见水珠惊起鱼群,四散而去。容隐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道:“有鱼。”
卫离转了方向,已经走到石板上:“可我不想抓。”
扒在他肩膀的手蓦地收紧了,卫离去瞧师兄,果然见到他落寞的模样。这下,卫离的笑再也藏不住了。
托住他的手不断颤抖,弄得容隐的心也抖起来。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卫离在笑谁显而易见,可他又什么好笑的呢?容隐不解,便不安分地挪动身体,又被紧紧箍住。
低哑的笑声终于停了,卫离微笑着看他:“师兄不给卫离点儿好处么?”
容隐回望:“你要什么好处?”
思考良久,久到容隐想要再次张口,卫离才道:“予世给什么,我便要什么。”
容隐松了口气:“我给你做顿饭。”
卫离摇头:“家里还有风晴一和云津呢,你若是做了饭,他们也是要吃的,那就不能算是给我好处了。”
容隐又说:“待回了山,我”
还未说出的话被微凉的触感隔断。阳光照下,卫离脸上的绒毛清晰可见,被他的呼吸打得东倒西歪。分明只是眨眼间的事儿,容隐却将卫离凑近,停顿,远离看得清清楚楚。也是因此,他向来无波无澜的黑眸,被错愕侵占,久久不能恢复平静。
直到青丝撒下,与他的睫毛纠缠到一起,容隐才记得阖上眼皮。
“好处,卫离已经得了。”
低沉的声音掩不住铮铮鸣声,容隐睁开眼,不见了卫离头上的木簪。他低头去寻,果然看见木簪穿过一条鱼的身体,牢牢插入石缝之中。可卫离看也不看那鱼一眼,抱着他往回走,脚步不停。
容隐提醒:“鱼。”
卫离:“你身上衣衫湿了,须得回去换洗,不能着凉。”
容隐又说:“鱼还未拿上。”
卫离解释:“它不会跑。咱们回家收拾一番,一同来取。”
被戳破心思,容隐不恼反笑,就连应答的声中都藏着雀跃:“好!”
卫离打趣:“这么开心呀?”
容隐身子一僵,放轻呼吸,搭在卫离脖颈上的手臂也不往下压了。
卫离不满,“埋怨”之语张口就来:“予世若不抱紧些,我走快了,伤到了孩子该如何是好?”
容隐收紧左手,右手则是捧住小腹,看起来紧张极了。卫离轻笑,加快脚步,不多时便迈进庭院之中。
堂屋冲出一抹白粉,附加清脆声响:“主人,你们可算回来了!”
卫离脚步不顿:“你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