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红霞跌跌撞撞地跑向出口。

剖开第零代的皮囊，召唤系统里的第二代，本就快耗干她的内卷值。

如今突破口已开，“里应外合”形成，空间分子浓度急剧上升，组织内部结构受到严重破坏；加之二代反水，自己在第三条时间线中，被拧断了头颅，于是最后那点内卷值也自动投入修复，她才得以在原时间线中，保有一线生机。

但这样的结果，是内卷值仓库的空无。

一时半会，组织无法作出任何行动了。

这样“无法作为”的情况还发生过一次。

那是在早几年前，组织内部开发者统一反对“改变未来而改变过去”的项目，轰轰烈烈，掀起了一阵反对的轩然大波。

那时停工的停工、停产的停产，抗议行动甚至惊扰到了组织之外。

但再激烈的革命总有落幕的那一天，陈红霞收拢救助机构，收割更多流浪儿童和流浪青年，为他们更姓改名，赋予了“代理人”的称号。

代理人的队伍日渐壮大，他们逐渐压制了那帮反叛开发者，但为首的开发者誓不罢休，硬是低不下头。

于是陈红霞加大了打压的力度，折辱、遣散、“回收”之人，数不胜数。

到了最后，整个开发者团队只剩下一人，“改变未来而改变过去”的项目沉寂许久后，再次动工——陈红霞成了开发团队的主力军。

她可以做得更好、她可以做得更优秀。

她要做得更好、她要做得更优秀！

——所以哪怕整个组织都消散了，我也会坚持到最后一秒！

陈红霞双目通红着想。

经过实验室时，她喘着气开了门，试图寻找最后一名开发者，让他加快工作进程，恢复部分生命型内卷值。

但一打开门，迎面而来的是尸体腐蚀的臭气，她脊背一凉，抬头一望。

才看见那最后一名开发者，早已吊死在了大屏幕前，那幽幽的蓝光，透过尸蝇的羽翼照来，显得更为森冷。

地下通道灯光昏暗，她打开地牢，呈现在面前的只有倒落的十字架，还有散乱的铁链——妹妹陈红云已不见了踪影。

“……妈妈，妈妈！”陈楚儿抓着牢笼，朝她喊着。

陈红霞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对不起，我没看好那个人，对不起，妈妈……”陈楚儿缩着头说，须臾她又看向陈红霞，道：

“或者您让我接入负责人，我肯定可以将他们抓回来！再给我一次机会！”

陈红霞盯着她，无动于衷。

陈楚儿依旧恳求道：

“妈妈，我知道错了，我会努力的，我会变得更好的……您让我再试试！让我再试试！”

“我会比哥哥做得好，我会比他们更优秀的！您相信我！”

陈红霞的目光淡淡的，似乎穿过了面前的女孩，不知在看什么。

她开口道：

“楚儿，你告诉，什么才叫好，什么才叫优秀？”

陈楚儿一下卡住了，她犹豫几秒，也没答出答案。

陈红霞突然眼角淌出血来，接着是耳朵孔、鼻子，还有嘴。

她睁大了那双渗人的眼，捂着口鼻，但鲜血还是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里渗出来。

“妈妈！你怎么了！”陈楚儿大叫。

而陈红霞只是继续捂着口鼻，一言不发。她抬起脚就走，不再等待这名“女儿”的答案。

“妈妈，别丢下我！别丢下我！”陈楚儿眼泪糊了满脸，声音已经远去。

叮呤当啷、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原来是后方的疯小孩又有了动作，陈楚儿尖叫起来，其中还混杂着几句“救我”，但陈红霞只是往前走，让血滴在身后连成了一路。

——什么才叫好？什么才叫更好？什么才叫优秀？什么才叫更优秀？

被这个隐形问题困扰了大半生的陈红霞，到了七窍流血的时刻，仍没有走出这个迷宫。

她推开头顶上的木板，蹬着台阶，爬了出来。

这间房里依旧潮湿闷热，依旧寂静无声。

地板上陈旧的血痕还在，现今又要覆上新的一层红血，层峦交叠，如同她色彩诡谲艳丽的红裙。

旁边有一张床，那张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头也像没有用过似的，一丝褶皱都没有。听陈建展说，他躺在这张床上，时常能听到底下弟弟的嘶吼，他觉得很害怕。

害怕？

害怕是什么一种感觉。

从父母死去，自己正式接手组织后，她就再也没感受过“害怕”。

陈红霞摔倒在地上，她爬向抽屉，扯出几层试卷，试着通过最基础的“内卷”恢复内卷值，但发现自己连一道题都做不出时，她的心才剧烈颤抖起来，身子也跟着发冷。

或许这就是害怕。

她像一条蛇，匍匐在地，头发散乱、面容枯槁，往日的神采斐然、华贵优雅，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想改变过去，我想改变过去……”

陈红霞喃喃细语道。

但摆在面前的是，内卷值油尽灯枯，组织内部分崩离析，孩子疯魔离散，家人抛之脑后……仍是有再多的钱财，也敛不回一点人心。

心心相印，她哪儿能明白？

在这条偏执的路上，她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压制、杀伐、屠戮，为了“改变未来而改变过去”拼尽所有。

可若是眼下，问你究竟想从哪个节点开始改变。

陈红霞却回不出答案——从哪个节点开始，我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优秀”、“成功”与“更好”。

她打开房门，摇晃地走出去，片刻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与陈建展的家中仿佛也烧起了连绵大火。

一如那日，父母被燃烧焦黑的那日。

什么人上了楼梯，他们瞟了陈红霞一眼，便迅速将她压制在地。

一副银手铐拴在了她的手上。

“往里进！”

“队长，这有个地下入口！”

“血迹发现。”

令所有便衣惊讶的是，这名犯罪嫌疑人跟过往遇见的有些不同，她没有喊，没有叫，没有问“我怎么了”，也没有负隅抵抗，而是眼神呆滞地目视前方。

楼道里开了一扇窗，窗户之外，是赤滚滚的火烧云，火烧云是那么低、那么沉，几乎要烧进她的眼睛里、烧进她的身体里、烧进她的心里。像那一场刻苦铭心的大火，像那一句迷宫般的“变得优秀”。

陈红霞被捕前十四个小时，游星与小林的商量下，毅然决然报了警，指向下一个目的地阳才二中。

警方来到校内外调查，组织同盟者确认总代理人陈建展离开后，便觉本次情况不对，纷纷一边倒，爆出了侯志博被抓一事，同时指证组织上级陈红霞。

姚梓萍见校内警方来访，记起清晨谭逸神色，再发现自己的宿舍内存有血滴、假发上带有血结，更觉不对，于是主动发声，说明了谭逸可能受人追杀，表明他借钱打车的下一目的地：“健强花园”。

警方继续追踪，与肠粉早餐店的“打架斗殴”案重合，线索交叠，身上有内卷值标记的人员成为重要审问对象。

顺藤摸瓜，该类人员大部分属于“救助机构”内流浪青少年，而收养名单上的一个名字，正是校内外同盟者指控的“陈红霞”。

陈红霞依罪证实施抓捕。

想要找她藏身之处，从那些流浪青少年口中挖不出来，甚至有几名在审问期间突然抓狂，疯了般咬向自己及他人。

姚梓萍同学仍在担心，今日谭逸不仅翘了早读，还翘了一天的课；耳闻侯志博也出事了，她发短信询问警方联络人事况如何，却还没等到回复。

时间来到下午四点，事件有了重大转机。

被谭逸救下的陈建展，在昏迷几日后终于苏醒，他给出了新的地点，那是组织基地的另一个出口——即自己家中。

而陈红霞于时间线中元气大伤，试图收割基础内卷值，因此也来到了这个“出口”。

于是双方碰面，幕后之人被缉拿归案。

组织之黑暗，终是浮出水面。

地下牢笼被发现，陈楚儿奄奄一息；组织实验室大门被打开，腐臭尸骨还在吊着；杀害店长的凶器被找到，指纹完全确认；因内卷系统所获的钱财被挖掘，牵出一大段非法交易。

只不过，当技术人员尝试探究组织系统时，里面却空无一物。

那些代理人口中的“内卷系统”，到底是何种东西？魔幻至极，虚无至极，荒诞至极，难以跟现实挂上钩。

审讯室的门再次被关上，陈红霞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了那扇紧闭的窗户。

夏晓风与谭逸对视之时，系统之内，小K也醒来了。

不用睁开眼，他都能感知到那熟悉的气息。

小K低声说：“大人……”

二代微笑道：“小K，你长大了。”

小K看向他，紧紧咬着牙关，他双目欲裂、面颊颤抖，眉间蹙成山川，额边青筋暴凸。他就这么沉默地看向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二代就要抚上他的头，却被小K一掌拍掉。

小K说：“别碰我！！”

二代说：“我以为你很期待我的出现。”

小K直截了当道：“从我接入夏晓风以来，你一直都在盯着，是吗？”

二代坦然地说：“是，感受器的弱化是我，U盘第三选项的产生是我，曲秀威胁的遮蔽是我，一代能力的禁锢是我，组织第零代是我，‘蛇’——也是我。”

不起眼的金色粉末其实存于每一内卷任务，但小K以为是一代大人的金丝线所为，忽略了那是尸体粉末的事实，直到金丝线破、“黑”洞口被“眼”覆盖、一代大人被粉碎大半。

“不过，还有一点你没说对，”二代轻笑两声，说，“在你接入夏晓风之前，我就看着你了。”

“小八。”小K沉着嗓音说。

昏迷之前，谭逸通过自己五官开启“完全绑定”时，他看见了小八的脸上，也出现了五官——那五官同陈红霞的一模一样，除了左脸颊还有一片可怖的伤疤。

那是他与陈红云完全绑定的标志。

第八千四百一十代负责人——二代，在被“粉碎”后，主动接近小K，帮助他逃离“森林”，将他从“流放地”出来，给予他大量内卷值，为他造了一圈封闭的“黑”。

“我在帮你。”二代说。

“你在控制我。”小K说。

“没有我推动任务，没有我埋入组织内部，你怎么能坐上掌权人的位置，夏晓风又怎么能走出去，陈红霞又怎么能依法处置？”二代说。

“胡说八道！我的权限是一代大人‘主动暴露’的，夏晓风走不走出去取决于他个人意志，陈红霞邪不胜正、罪有应得！”小K说。

“我真伤心，小K，你忘了我教授给你的知识？你忘了我对你的好？”

“你教我什么了？你教我尊重人、善待人、记住他们的名字，自己却利用人、漠视人、对系统内的负责人下了杀手。道貌岸然、隐瞒真相，你算什么老师！”

“我不算？那你说谁算？那个一代吗？他将你拉出泥泞了？他让你有了不再摆烂的目标？他时时刻刻都陪着你？”

“你要是时时刻刻陪着我，就应该堂堂正正活着！不要假装被粉碎、不要化作‘眼’、不要埋进组织里，你就应该站在我身边！”

小K说着说着，眼角竟起了红，以前的自己是多么想念大人，多么尊敬大人啊！

他把大人所说的奉为圭臬，将他视为自己的生命之柱，可是如今他却自己推翻了自己，满口冠冕堂皇。

小K万念俱灰地想：大人早就不是以前的大人了，自己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过去的事情……也早已过去。

二代静默了片刻，说：“抛下你，是我不得不的选择。”

小K没再看他。

二代接着说：“那是时代钦定的。小K，你不明白，为何系统初代负责人会有俩人，因为我们都是‘时代的产物’。”

“一代是‘内卷’的代表，我是‘非内卷’的代表，那个时候，‘内卷’压过了‘非内卷’。所有人认为只有考到第一、拿到满分的学业有成，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所以‘内卷’成为了时代的象征，最具代表性的一代才能顺利上位。”

“但现在不一样了，时代在变化，不是只有学习好才能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