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我是货真价实的灰界人，当年我妈就是被地球人掳掠来，在我爸家里面当……保姆，结果跟我爸看对了眼，这才有了我。”姜昙华睁开眼睛，指着自己放书的架子，“你把最下面的那本金融杂志拿出来。”

他书架上基本都是教材和深灰色的笔记本，一本金融杂志就算被压在最下面也很显眼。他抽出来递给他，“是这本吗？”

“是的。”姜昙华往后翻着书，一看就是经常看，连要找的东西在哪里，都能不看目录地找到。

宋兴琛觉得他阅读涉猎很广泛，“你还爱看这种书？”

他翻到一页打开瘫在床上，那上面记着一个民营企业家的事迹，企业家的名字叫做“姜尧”。宋兴琛看了一眼，居然觉得有些眼熟，这是之前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姜氏集团的董事长，虽然是个军火商，但慈善做得比主营业务还有名气。

“这个姜……是你的亲人？”宋兴琛看看姜大企业家，又看看姜昙华的脸，“姜”不是一个很常见的姓氏，难不成两个人还有一点不得为外人道也的深层次关系？

“嗯，他是我小叔，我爸的亲弟弟。”姜昙华把书递给宋兴琛，“本来姜家的家族企业按理来说是交到我爸手里的，但是因为我妈的关系——最后还是他来接管了。”

宋兴琛想起之前问过他一些关于家里面的事情，但是没想到真相居然是这样的，他看姜昙华的模样，不像是跟这个叔叔关系有多好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那他是对你不好吗？”

姜昙华嗤笑一声，温和的语气也变得尖锐刻薄起来，“何止是不好，我如果不是参了军，恐怕早就被他杀了。”

“但你的年龄……”

“嗯，我小叔今年一百二十多岁，也算是个中老年人了。”姜昙华合上杂志，随手扔在床头柜子上，又补了一句，“我没说谎。”

这会的宋兴琛有点后知后觉，他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还在这里听起故事来了。

“所以你才会被灰界人当做间谍来培养？”宋兴琛抓了抓头发。

“是的，像我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但我跟他们都不一样。”姜昙华往后靠在枕头上，调整了一下坐姿，摆出长谈的样子，“这件事说来话长，如果简单点来说，我是个——双面间谍。”

“双面间谍。”宋兴琛重复了一下这个称呼，肯定了之前自己的猜测，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那你的正面对着谁。”

姜昙华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对着地球。”

“你怎么证明你说的话？”

“我的身份在地球的某些资料库里面并不是秘密，但25号可能不知道，因为他们的权限无法接触到这些资料，所以或许有一天我还会被他们找去谈话，这些我都有心理准备的。”

姜昙华的话顿住了，似乎是不知道该不该就这样透漏出自己的身世，但他还是接着说。“其实第一批和第二批上天的都是你们这种毫无‘污点’的人，第三批中间就插着像我们这样的间谍，或者即将从事间谍活动的人，对外他们都声称那是‘不可泄密的特殊任务’。”

“你的意思是说，原本的计划就是，你们作为第三批上天的支援部队，其实对你们另有安排？”

“没错。”

宋兴琛松了一口气，他回想起在灰界人母舰上发生的那些事情，心有余悸，“那你当时放我们回来，会不会暴露啊？”

“或许我早就已经暴露了，这种刀尖舔血的活儿不是那么容易的，再说了，夜半鹊的实力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大得多，我们能在他们中间安排间谍和内应，他们也可以啊。”

宋兴琛注意到他用的称呼是“我们”。

“而且……”姜昙华停顿了一下，“战争开始之后，灰界人和夜半鹊之间的联系就少了很多，估计也是不信任我们吧。”

“那你为什么还能出现在灰界人的母舰上面？”

“因为我跟他们一样，是混血。”

夜半鹊大多数人都是地球人，一开始只是同情被流放的灰界人而存在，到了后面性质才有所转变，但是像姜昙华这种是，是灰界人直接挑选送来地球的孩子，对他的信任度要高不少，很多核心任务和机密也都是交给他们，由他们来传达，但现在看来，这种信任也是岌岌可危了。

想到这一点，宋兴琛又不免有些担忧，“那你现在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姜昙华表情很轻松，“不会的，我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在得到之前，他们是不会对我出手的。”

“什么东西？”

“不能说。”姜昙华有些困倦，将头靠在墙上，“不说是为你好，有些东西实在不能说。”

很多年之后，宋兴琛才明白姜昙华为什么把这种最高绝密告诉他，或许那个时候的姜昙华，真的已经被压抑了太久了。

宋兴琛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问道：“这是你第几次执行任务？”

姜昙华一偏头，像是没完全听明白，“什么意思？”

宋兴琛循着回忆捋清楚线索，将之前一些没在意或者在意了没结果的事情，都摆在桌面上说开了，“我曾在商场里面见过你，你说你是去买礼物，但当天有一伙人在那里走私武器，这件事……是不是跟你有关？”

“对，我是当时给他们把风的，看到你跟着他们从电影院出来，我也挺惊讶，好在你当时并没有怀疑。”姜昙华没半点磕巴，回答得干干脆脆。

宋兴琛喉头动了动，犹豫了一下才接着问：“机甲在水库爆炸的那天，你在哪里？”

姜昙华怔住，嘴唇动了动，反问了一句：“你不是都猜到了吗？”

宋兴琛目光暗了下去，“那个电晕我的人……是你？”

“其实那天我接到的命令是杀了你，我手下留情了。”姜昙华仰起头，看着窗外飘动的云，“机甲是我引爆的，但我给你留够了时间，只是没想到你会直接开去水库，也没想到你还有时间去看机甲上没删完的文库。那些东西如果落到你手上，你是绝对活不到现在的。”

“因为什么？”

说了这么多话，姜昙华有些疲倦地皱起眉，“因为不想。”

也不能。

他话音一落，就像是给这场谈话定了基调，对方是选择原谅还是计较，就都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了。

姜昙华伸手遮住眼睛，听见宋兴琛从椅子上站起发出的窸窸窣窣声，最后站定在自己床边，大概是想兴师问罪的——虽然他将引爆机甲的时间多调出去五分钟，但也只有五分钟，那天若是碰上了什么特殊情况，能活着的概率也不大。

直到有什么东西碰到他的手臂——

宋兴琛手中端着杯水，声音很轻，“看你嘴角都起皮了，喝点温水吧。”

天边的云被风一卷，露出澄澈的蓝天，午后的阳光，明媚得能晃花眼睛。

集训地为这段时间牺牲的新兵举行了一场葬礼，在最大礼堂里面摆放着照片，说是集训地举办，不如说是战友学生之间自发组织的，每个人都在为期一周的吊唁期间佩戴白花。

宋兴琛将手中的黄菊花束放在衡景明的照片前，低头默哀。

照片下面刻着——烈士衡景明中尉。

一双父母带着个小男孩在衡景明的照片前站定，他们是衡景明的家人。衡家妈妈掏出湿纸巾，将儿子照片上的浮灰擦干净。小男孩踮起脚，在照片面前放了一个玩具火箭的模型。

“哥哥，这是你给我买的玩具，它陪了我五年，现在让它陪着你。”

衡母捂住嘴抽泣了一声，旁边不少人都红着眼圈看着自家孩子的照片，这时候如果有一个人哭嚎出声，那么礼堂很快就会被哭声淹没。

“妈妈，你别伤心，哥哥不在了，你还有我。”

那男孩才六岁，伸手抓住她的风衣腰带，又看见站在一边的宋兴琛，问道：“你是哥哥的同学吗？”

“嗯，我们是战友。”宋兴琛半蹲下来，迁就着男孩的身高，补充了一句：“你哥哥是我见过最勇敢的战士。”

衡父跟宋兴琛有过一面之缘，知道这是带着他儿子骨灰回来的战友，初见的时候突闻噩耗，没好好跟他道过谢。

“谢谢你，把我儿子带回来。”衡父朝他鞠了个躬。

宋兴琛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回了个礼。他看见衡景明的父亲头发快白完了，为人父母的，根本不会在乎孩子的军衔和抚恤金，以及给烈属的各种福利。

中年丧子，还是被寄予厚望的大儿子，换谁都不能接受。

“走吧，走吧。”衡父触景生情，不敢再看儿子的照片，他背过脸擦了一把眼睛，拉住妻子离开伤心地。

看着父母离去的背影，男孩双手撑在台子上，用额头碰了一下衡景明的照片。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站在不远处的宋兴琛听见了，他说：“哥哥，我以后会照顾好爸爸妈妈的，你在天上监督我。”

衡父回头叫他，“小川，走了。”

男孩应了一声，冲着照片和宋兴琛一齐摆摆手，“哥哥，我走了。”

逝去的已经逝去，活着的人不仅要承受失去亲人的伤痛，而且还要在这看不见曙光的年代继续煎熬着。

宋兴琛往后退了一步，对着面前这些黑白照片敬了个军礼。

谁也不知道还会死多少人，今天站在这里吊唁别人，或许几天后就是别人站在这里吊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