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参观完青道的荣纯坐上回长野的干线。
静谧的车厢内，他背靠座椅，微仰着头，脑海中浮现起先前那段恍惚的记忆。
‘……真的就这么答应了？’
他如是问自己。
‘……就这么轻易地……抛弃掉了和同伴的约定……’
无神放空的双眸，透露出少年此刻的迷茫，连他原本搭在膝前的双手，不觉间也紧捏成了拳头。
在回过神来的第一时间，他没有想着去收回说出的话，相反，在他真实的想法被宣之于口，他的内心同时升起了一股隐秘的欢喜。
似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从无形的枷锁之中解脱出来了一般，他的心重重松了一口气。
但下一秒，他的心底又泛起了悔意，更为自己在上一秒流露的窃喜之情而倍感羞愧难当。
就那样，他怀着矛盾的心理，默默跟在高岛小姐身后，按部就班地走着参观的流程。
或许是察觉到了泽村的魂不守舍，高岛小姐雷厉风行地履行着她身为引荐人的职责，带他逛了一圈后，很快就送他登上了回家的动车。
再后来就是现在所看到的这幅情形了。
‘……这就是我的内心吗？这般自私……比起和伙伴的约定，更关心自己的变强啊……’
有些自嘲的话在脑中响起。
“可恶——”
泽村咬牙，狠狠唾弃着自己。
兴奋、愧疚、怅惘、自责……他的情绪万般陈杂，握住了的拳头松了又紧，一如心里松松紧紧的某根心弦。
对朋友失信的负罪感不断折磨着他，他沉默地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回到了家中。
“小荣你怎么了？”女人惊讶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疑惑，她疑惑荣纯怎么这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印象中的小泽村对任何关于棒球的事物都表现得一副斗志满满的热血模样，怎么去了一趟青道反而还低落起来了？
“下午好，妈妈，我没事，不用担心。”
面对母亲担忧的目光，荣纯摇摇头，勉强扬起了笑容，却一点儿也没有让她的担心有所消缓。
见儿子不愿多说，她也只能选择不再深究，但还是会多分出一点关注在他身上。
……
晚饭期间，泽村好几次发呆到手中筷子夹菜都夹不稳，异样的表现让一家人的目光都放到了他的身上。
连一向感情迟钝、神经大条的老泽村爷俩都发现了不对劲。
“你这无精打采的表情怎么回事——作为选手就给我好好吃饭啊！不想吃就给我出去！！”暴躁老太爷·泽村荣德在线育娃。
孩子不吃饭，多半是惯的，打一顿就好。
于是，“啪——”
始于耳光，终于耳光……这就是泽村家的教育方针。
痛挨一巴掌的荣纯堪堪捡回神智，匆匆用过晚饭，洗漱后躺倒在床上，疲惫感很快将之拉入梦中。
梦里，似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泽村、泽村荣纯……」
那人走近他跟前，朝他伸手。
天光一片朦胧，那人站在高处，荣纯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窥得几分轮廓，应是少年模样。
……
韶华若水，白驹过隙，终于到了荣纯回归学校生活、饱受课业迫害的一天。
“哦嗨呦～（早上好～）”
“哦嗨哟！（早！）”
在同学们阔别已久的招呼声中，泽村荣纯来到了自己的班级。
拉开教室门，众人看清楚来人是谁后，纷纷向他表示恭喜。
猝不及防收到小伙伴们的祝贺，荣纯有些不着头脑，他抓了抓头发，一头雾水：
“诶？是信啊，还有大家。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要恭喜我啊？”
“哼哼！你还敢说？我们前些天去找你，结果你不在家。要去东京上学也就算了，这些天连消息都不和我们说一声，你到底有没有把我们当做朋友啊喂？”
被叫做“信”的前刺头男生从左侧面一把搂住荣纯的肩膀，全身重量几乎都压在了他的肩上。
“你们已经知道了？！”
被突如其来的压力差点按地上的荣纯惊呼。
一瞬间，他琥珀色的眼睛都被吓得陡然睁大，就像一只瞪圆了双眼的受惊猫猫。
“是啊，要不是泽村的爷爷说了，我们还不知道有棒球名校来挖角你呢！”
另一个板寸头的男生则是从相反的方向袭来，一只胳膊就勒住泽村的脖子，把他整个人往怀里带，另一只手握成拳头，使劲地往他脸上怼。
“就是说啊，笨蛋荣纯连我们都瞒着，未免太把我们当外人了吧。”
又一个棒球队的成员靠过来，充满怨念的眼神盯着泽村。
“……我、我只是……”
荣纯结结巴巴的，想要解释，无奈组织不出语言，苦苦憋不出话来，像被猫儿叼去了舌头。
国文学不好，连替自己辩解都做不了。
所幸，很快有人救他于水火。
玺山信，泽村的搭档，赤城校棒队的捕手，用真诚的目光看着荣纯发问：
“小荣，我们是朋友对吧？”
荣纯不知道为什么情况又扯到其他问题上去了，但是对于这个问题，他的答案是肯定的。
只见他小鸡啄米似的连忙点头，生怕回答慢了惹小伙伴生气。
“所以，好朋友之间不应该存在欺骗的，对吧？”玺山信笑意渐深，灿烂中又带着些许危险的意味。
“没、没错。”荣纯顿了顿，继续点头。
他对即将到来的后续谈话隐约感到点点不妙，或许这就是直觉系的天赋。
“那么……小荣，作为朋友，你老实回答我们。你会去东京上学的，对吧？你是想要去青道的，对吧？”
刚问出口，泽村便要否认，玺山信随即厉声，“小荣，认真考虑，不要撒谎！”
“……”荣纯张了张口，想要反驳，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沉默已经替他给出了答案。
“……真是的，干嘛这样一副要死不死的烂表情。既然你想去那就去啊！我们又不是不准你去。
虽然很舍不得，但是小荣你被青道认可，这可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吧！”
阿信笑着说，眼角红红，隐有泪光。
“就是啊，小荣，这么好的事可没有第二次了！”
“应该去挑战一下啊！我们大家都相信你能行的。”
男生们互相拌作一团。
“再说，现在也不是你能犹豫的时候吧，毕竟以荣纯的成绩，要跟我们上同一所高中是不可能的啦。”
坐在一旁的若菜无情补刀，发出一声冷哼，“而且，你的心已经飞到东京去了吧，哼！”
“是啊，这就是小荣的弱点，明明是投手，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了！刚进门的时候完全心不在焉呢……”
“嘿嘿嘿……”小伙伴们都在偷笑。
“不用担心我们啦，不管去哪里我们都会支持你的哦！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们才会舍不得彼此。但正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们才不想小荣会在未来留下遗憾啊！我才不想被人说成是朋友变强之路上的绊脚石呢！”
“不要因为碍于我们之间的友谊就选择瞒着其他人而牺牲自己啊，那可不是身为伙伴该做的事情。你那样做的话，我们会愧疚一辈子的，小荣也不想我们带着愧疚过完余生的吧……”
“我们都知道，我们已经跟不上小荣你成长的步伐了，我们只能走到这里了。不过我们相信，在青道一定会有比我们更合适的人成为小荣你的伙伴的！小荣，等你有了更好更强的队友，一定要冲进甲子园啊，我们会去替你加油的！”
“说不定到时候跟别人提起的时候，我们还能炫耀一下自己有个超厉害的棒球同好，在甲子园也赫赫有名呢。”
在小伙伴们你一句我一句接龙式的开导下，荣纯逐渐感动，心里的愧疚也缓缓消散。
最后，他冲着这些人咧起了嘴，表情又哭又笑的，有点搞怪：
“大家……我一定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的！”
……
时间很快来到荣纯要搬行李入住青道的这一天。
小泽村的家人和好友们都来到站台处欢送即将远去的他。
【乘坐15点03分开往东京列车的乘客请注意，列车已到达20号站台……】
“荣纯，如果觉得自己要输了，就随时打电话给我，爷爷会输送力量给你！”
泽村爷爷亮出家传的“盖世神掌”，向荣纯招了招手。
若菜微红着脸，别过眼神不去直视荣纯的眼睛，忸怩地说道：“记得要发邮件给我哦！”
“小荣，在东京也要好好加油哇，要带着我们的梦想一起打进甲子园啊！当然学习也不要忘了啊，要是因为成绩太差而不能上场比赛，等你回来我们一定会揍扁你的！”这是棒球队的小伙伴们。
另一边，赤城的校长还有胖胖的佐野老师也在同他挥手，无声作别。
……
“笨……笨蛋，你们哭什么啊！你们一哭小荣会很为难啊。”玺山是这群孩子里年龄最大的那一位，对这些人来说，他不仅是队里的捕手，还充当着大哥的角色。
“对…对不起，可是……明明我一直在给小荣添麻烦……肩膀没有力气又总是漏球……一直担心有没有拖累小荣……”
“笨蛋……这么一说，我一开始也总是跑反垒啊～”
“秋雄连拿球棒的手都是握反的！”
“……”
几个少年开始互相拆台，而后皆是相视一笑地“哈哈哈”起来。
可是笑着笑着，他们眼里就止不住流出了泪水。
“不过，就算是这样……小荣也没有嫌弃我们……”
“不管我们犯了多大的错误，还一直在投手丘上大声鼓励我们……”
“那副姿态……非常的帅气……对我们来说，就像是我们的英雄……”
大家一句接一句，煽情的话语引起了集体的共鸣。
【……开往东京的列车马上就要关门了，请还未上车的旅客尽快上车……】
站台高处悬挂的喇叭里传来催促，打断了少年们还未说完的、关于送别的长篇大论。
前来接送学生的高岛女士先一步登上电车，泽村紧随其后，也走进了车厢。
他的身后，众人站在警戒线以内，仍在向他诉说着，仿佛要将这几年没说完的话一次性都倾诉光。
“抱歉啦小荣，这三年完全没帮上你的忙。可是呐，说心里话，有机会的话，我们还是想和小荣你一起打棒球啊……”
玺山信笑着流泪，不管是笑容里还是泪水里都尽是不舍。
车门关闭了，透过窗口，荣纯失神地看着曾经的队友们那一张张淌满泪水的青涩脸庞。
“加油啊小荣！”
“加油！”× N……
“期待你打进甲子园的那一天，我们——永远——为你加油——！”
“加油！我们的英雄！”
电车发动了，速度越来越快，小伙伴们追赶的身影很快被甩在了后边，他们加油的呼喊声也渐渐被抛得很远。
荣纯攥紧手中写满伙伴签名的球帽，一股酸意涌上鼻头，有水汽朦胧了他的视线。
他低头，流着泪，驻足在原地。
听着少年压抑的呜咽，一旁的高岛也有些感慨，柔声安慰道：
“好了……去座位上坐着吧……”
“……”低掩着头的少年对她的话无动于衷。
高岛对此微叹了口气，终归还是年轻人啊。
记忆中的少年呐，他们的离别总牵挂着泪水，晴天或许也会有雨，打湿送行者的眼，也淋湿欲行者的心。
过了良久，泽村抬起满布泪痕的脸，眼眶还在泛红，只是眼眸中却闪过一抹鎏金，浑身气质便冷了下来。
他安静地坐回自己座位，开始闭目养神，表情平和得不像是刚才还在压抑痛哭的少年。
‘刚刚似乎看见了金色，泽村的眼睛原来是这个颜色吗？还是说，是光线的问题？’
一直观察着少年的高岛礼收回视线，她扶了扶镜脚，镜片划过的白芒遮住了她眼里的探究。
“不必太过悲伤，以后总能见面的。与其沉浸其中，不如努力变得更强，去摘下胜利的桂冠，来证明此刻你的选择、他们的让步并不是毫无意义。”她沉声。
较少年人而言，成年人显然拥有多于你数年甚至数十年的丰富经验，她们比你更懂得圆滑，不仅是对事、对物、对自己、对他人……
她们精明敏锐，能够洞彻你的心理、知悉你的感受、明白你的需求，于是她们教导你，教你如何利用情绪，在满足你的需要的同时也达成她的目的。
泽村没有再睁眼，只是附和了一声：
“当然，一定会…代表他们……打进甲子园……”拿下优胜！
「……打进甲子园，拿下优胜……」
两道意识，于虚于实同时开口，现实与虚幻仿佛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重叠。
听到了泽村的“宣言”，高岛满意地颔首，不再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日渐成熟，曾经由离别而引起的不舍也愈渐愈弱，我们开始对此感到麻木……当它在我们眼中变得习以为常的时候，不觉间我们便已各自踏入了成年。」
最近学校运动会，感觉整个人都废了，心力交瘁_(?□`」 ∠)_……
第一天沙尘暴，第二天下雨，尤其下雨还要人家跑步，接力人不够了又要求我们这些被强制看比赛的人去顶，真无语o(一︿一+)o
——————
2023.12.20 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