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儒看到翟悉压嘴角压得那么辛苦,自己也很想笑,破功之际他站起身来,四下看了看:“纯惠先走了?”
翟悉估量什么似地,眼睛眯成一小条:“怎么,她去哪还得给你报备吗?”
“又开始乱想了。”王玉儒低头瞥了翟悉一眼。
“我就是会多想啊,”翟悉撅着下巴,得意洋洋地笑起来,“大脑太发达,没办法。”
王玉儒垂下手,在翟悉的脑袋后方轻轻地按了两下:“这么厉害吗,借我一天优化个程序用用。”
翟悉抻开嘴角一个劲儿地傻笑,他蹲着还不及王玉儒的跨高,就歪头倒在王玉儒的大腿上:“喏,给你,程序报废了可别赖我。”
腿上发痒,王玉儒笑着躲开:“还有这么灵活的大脑解决不了的事?”
“这不该我问你吗,”翟悉蹿起身来,“要写什么程序啊,很难吗?”
王玉儒想了几秒才说:“是关于机器人全自动焊接的,也不是很难,就是不太想写。”
“你这是从哪染上的拖延症,”翟悉说,“换导师之后爆改成佛系研究生了吗?”
“秦老师确实不push,”王玉儒笑了笑,“但主要还是这个项目本身,落地成功的话……焊工会大量失业的。”
“哦——”翟悉拖着长音,“那你就搁那抱着负罪感拖着延着不开展项目了?”
王玉儒沿着集市朝外走:“主要是还在放假,不着急。”
“哟,你还知道你是在放假啊,”翟悉冰激凌都吃不稳了,他傻乐着笑了半天,冲上去拍拍王玉儒的脊背,“安啦,道德感不要那么强好吗。”
“毕竟是人工智能时代,”王玉儒看着他,“这些确实需要考虑。”
“那你想吧,你钻破脑袋想吧,想到最后还不是就两个选择,做或者不做,”翟悉喘了口气,“但你又刚换了导师,不得好好表现,老师的项目你还能不做吗?那不就只剩一个选择了,还想什么。”
王玉儒被他的歪理正说给绕笑了:“你这都替我想明白了。”
“那是,我脑子灵光可不是盖的,”翟悉挑了挑眉,“再说你们是推动科技进步,就算有那么一天焊工们下岗离职,不也会催生出来相关的社会保障制度,那照样推动社会发展了呀,你说对吧。”
“是哈。”王玉儒被翟悉简单粗暴的逻辑给说服了。
“哎呀,都会越来越好的啦,”翟悉把冰激凌怼给他,“嗯,吃一口。”
王玉儒咬了个尖,清爽的凉意在舌尖蔓延开,将一些沉木般的消极一点点消解开来。
“有点甜。”王玉儒说。
翟悉笑着看他:“你就爱吃甜。”
王玉儒也笑了笑,没再应声。
百年菩提茂密葱茏,普源寺内就算游人再怎么多,也总有种扎根大地里的静谧。
两人在寺里溜达了一会,转得差不多了,王玉儒看看时间,说要回学校了。
“你就不打算回家了吗?”翟悉又小声嘀咕了句,“大不了我就睡客厅呗。”
“我先回学校赶赶项目。”王玉儒说。
翟悉挖苦着脸,好像很后悔自己刚刚的劝说,他憋了好几秒,最后只拎出来三个字:“那好吧。”
王玉儒看他懊恼成这样,有点于心不忍:“也快开学了,你看看需要准备些什么……”
“怎么连你也唠叨上了!”翟悉虚掩住耳朵,表明了不想听的态度,“我又不是不看日历,用不着你们一遍遍强调。”
原本的后半句“我陪你去买”被硬生生打了岔,王玉儒愣了一下,改口道:“好,我不说。”
“我一点也不想开学。”翟悉垮着脸。
王玉儒说:“那就先好好享受假期。”
这个说法还比较称翟悉的心意,脸色好看一点了,临别时已经差不多恢复到常态,王玉儒心里放心了许多。
回到学校,他就没再考量那么多虚渺遥远的事情了,专注地待在实验室研究程序。
杜桑臾搞完了单身派对,转身投入单身旅游中去了,组里的大姐大都撂手不干活了,其他小鱼小虾也纷纷请假回家,几天的功夫,他周围一圈的工位就都腾了空。
校园里的人不多,早中晚在食堂吃饭,落座的学生两把手就能数得过来,其中还时常掺杂些昔日的同门——也就是当代牛马的代表。
有天下午去食堂晚了些,没有饭了,王玉儒就借此机会去了学校东门外新开的广式餐馆。
从店外看店内食客不多,王玉儒不带一丝防备地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却是角落里通过嘴唇黏在一起的两颗头。
如果他及时退出去或许还好,就因为一时的惊诧,他还没反应过来,李誊飞和付恬田就循着声看了过来。
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本地人听不懂广东话时的尴尬。
“啊,”付恬田先红了脸,“师,师弟。”
王玉儒只好迎着笑走进店内:“师姐,师哥,好久不见了。”
李誊飞丢开付恬田,朝王玉儒走过来,还主动搭上了他的肩膀:“真是好久不见了,你还没吃饭呢?我请你,来一块吃。”
“不用了师哥,”王玉儒礼貌地避让开他的搂揽,“我买回去吃。”
“老板,你这招牌给我师弟来一份,打包带走,”李誊飞说完又转过来问王玉儒,“没什么忌口吧?”
王玉儒知道李誊飞是想要买个饭当封口费,想了想就承了下来:“我没有忌口。谢谢师哥,让师哥破费了。”
“嗨,请你吃顿饭而已,”李誊飞忽而变成一张严肃脸,“你刚才……唉,替我保密,别说出去啊。”
这个人尽皆知的秘密似乎没有什么保密的必要,但李誊飞身在局中,还以为能独善其身瞒天过海,王玉儒很清楚师哥内心的贪婪,却也不会过问,这与他无关。
“不是很清楚师哥指的是什么,”王玉儒笑笑,“我刚刚什么都没看见。”
聪明人点到即可。
李誊飞就立马懂了他的意思,满意地扬起微笑。
等餐期间,两人又聊了聊各自的科研进展,李誊飞越听他讲,那双带着色气的眼睛就越纯粹干净。
“师弟,咱是一路人啊,你要不明年也转博吧,一块儿搞学术。”
王玉儒余光里瞥见了付恬田。是同路人吗,枯燥的科研之余,用一些与禁忌挂钩的刺激来唤醒活着的实感,如此看来,付恬田之于李誊飞,多么像……翟悉之于他。
还是不一样的。
付恬田是李誊飞一时的情人,而翟悉,是他一辈子的亲人。
“你怎么打算的?”李誊飞问道。
王玉儒回神,抱歉地笑起来:“之前一直就打算毕业去找工作,现在还得再考虑考虑,不太确定。”
“考虑什么,你有这个能力,说不定比我还强呢。”李誊飞被真才实学托举着,难免自大。
王玉儒笑着说再考虑,还不着急做决定。
取到了师哥给买的晚餐,他再度道谢,从店内捉奸似的氛围里逃离出来,王玉儒站在空荡的街道旁,深深地呼了口气。
他孤身回到宿舍,灯光乍亮,他听到了寂寞的回音。
椅子划过地面的声音,扒开塑料袋的声音,手机音量外放的声音,咀嚼的声音。
无人问津的生活就是他的人生底色,他早该习惯了的,夏天的夜晚谈不上清冷,但心里的某些东西却被封在了深不见底的冰窖中,他知道这是寂寞的原罪,但又只能怪烧鹅饭不够美味,不足以吸走他全部的注意力。
翟悉电话响起的瞬间,王玉儒突然想起一句烂大街的诗句正是这样说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他接起电话。
“哥,”翟悉压着声,好像在防什么,“家里有点情况,我不知道该咋整了。”
“怎么了?”王玉儒皱起了眉头。
“就是……”翟悉那边咔哒一声关上了门,“咱们不是跟爸统一口径了吗,但他没忍住自己跟四叔说了,四叔又跟妈说了,然后你知道的,妈就火了,非要去讨个说法,爸不让去拦着她,妈生气了搁那不管不顾地闹,一不小心就推倒了爸。”
王玉儒根本没有时间感受此刻的情绪,他迅速捋清了前因后果,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爸疼得动弹不了,四叔护着他,跟妈吵起来了。”翟悉的声音急促焦躁。
“我清楚了,”王玉儒把烧鹅饭一拢,拎起垃圾袋朝外走,“你先带爸去医院。”
“我跟你打电话就是因为这个事儿……妈不让我去,非要我给她证明她不是故意的。”
王玉儒能听出来翟悉声音中的羞耻和无助。
他凝了凝神:“你就说,两分钟后如果还没出发,我就打120了。”
“好,那他俩就不管了吗,吵得挺凶,”翟悉顿了顿,“都砸东西了。”
“你先去,我来管,”王玉儒有条不紊地安排,“一会我带妈和四叔在医院跟你们汇合。”
翟悉似有若无地吸了吸鼻涕,应说道:“好的。”
一切都如王玉儒所预料的那样,不到一分钟,翟悉就给他发消息说,全家人都出发去医院了,不过胡润妮开着车嘴还不停下,还在和四叔吵。
-王玉儒:到医院就不吵了。
-翟悉:那你还回来吗?
-王玉儒:嗯,我直接去医院。
-翟悉:OK
人民医院的骨科在四层,王玉儒赶到的时候,胡润妮不在场。
他看到翟悉坐在王宇的身边,四叔则是站在一边唉声叹气。
走过去,王玉儒喊了声爸,王宇没有抬头,低声抱怨着:“没啥事儿,不是叫小悉跟你说不用来嘛,怎么还过来了。”
翟悉摸摸鼻子:“我哥怎么可能不来,他那么关心你。”
王玉儒确实关心王宇的身体,他看了看大屏幕上正在进行中的号码,问:“我们是多少号?”
翟悉把纸条递过去:“还有两个人。”
王玉儒点点头,又问:“妈呢?”
“她?哼!”接话的是四叔,“他说我把她气得冠心病复发了,非要去查一下,我还被她气得高血压都犯了呢!”
王玉儒看了翟悉一眼,迂回说:“毕竟来医院一趟,正好复查一下。四叔要不要一块去测测血压?”
四叔摆摆手:“我这老毛病了。”
王宇这时候叹了口气:“你说你跟她说这事儿干什么呀,不跟她说就没有这些事儿。”
“我也是一不小心就说出口了啊。”四叔眉头皱成一团了。
“那她不也是一不小心推倒了我吗。”王宇说。
“爸,别激动,”王玉儒适时插话,“牵动着胸口可能会疼。”
王宇嗯了一声,然后空气沉淀下来,只剩下几个人速率不同的呼吸。
在各怀鬼胎的等待中,最终的检测结果也终于出来了,胡润妮那边问题不大,配了点药,王宇这边查出来肋骨位移,需要采取外固定。
只一方恶化的伤势让胡润妮没了底气,检查完回去路上忍着火气,始终没呛声。
王玉儒扶着王宇走进家门,地上躺着瓷碗破碎的尸体,翟悉用脚驱开挡住王宇回卧室的几片碎块,然后折回来帮王玉儒搀扶他们疼痛不能自理的爹。
剧痛让王宇意识走向昏迷,他嘴里喃出一些嗯哼的气声,王玉儒照理王宇躺下休息,翟悉就一直站在一边,锁着眉,眼神里流转着几许深邃不清的思考。
四叔心里还有气。
但王玉儒面子大,四叔不想在这么优秀的后辈面前出糗,默声收拾完客厅的残局,就回王玉儒房间睡觉去了。
翟悉也想快点回卧室,但胡润妮却亘在中间,她蹲坐在阳台的矮脚凳上,摆弄几盆小多肉,摆着摆着,抽泣声就溢了出来。
“别哭了。”翟悉叹了口气,抽了几片卫生纸递了过去。
“我又不是故意的,为什么都针对我。”胡润妮一把接着一把地搓泪。
翟悉不知道怎么劝慰她,等了会儿,见她不停哭,便开始战队:“没针对你,我也觉得应该去找推我爸的那人讨说法。”
“就是啊,遇事儿了还得看我亲儿啊,谁都不理解我。”胡润妮受到鼓舞,逐渐地不再哭了。
翟悉没接话,静静地陪在一旁听她倒了会儿苦水,胡润妮处理好委屈又开始了懊悔,翟悉听了十几年早听脱敏了,不自觉地就犯了几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