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大锅的高汤里,漂着着满满的油豆腐和肉丸子,厨子连汤带料舀一海勺,朝饭上一浇,半碗饭一大勺汤,成一海碗泡饭。
饭粒被汤汁泡上,如白玉般晶莹细软,油豆腐炸得很透,经过高汤浸煮,外表软弹,再撒上点香菜,一口下去,油香溢口。
一碗泡饭,每个客人再配一个流油的咸鸭蛋、一小碟醋芹。
迟瑞连日来吃了上顿没下顿,更多时候挖草根、拔野菜,骤然闻到饭香,再也忍不住,吃得连碗底都舔干净。
李庭瑄又叫了一碗。
连尽三大碗饭之后,迟瑞终于停下动作。
李庭瑄问道:“可还要再添些?”
迟瑞忙摇头:“不,不用了……”
李庭瑄叫来店家结账。
迟瑞轻唤了声:“庭瑄哥哥……”
李庭瑄回头:“怎么?可是还要吃点什么?”
迟瑞连连摆手,耳尖泛着微红:“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就来了晋阳……身上没多少银子……”他把在药店打工仅有的几个铜板都掏了出来,如数托着,放到李庭瑄的掌心。
李庭瑄一怔,旋即回道:“无妨,我来结账。”他拿出点碎银给了店家,那些铜板连同几锭碎银一起交还到迟瑞手上,“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迟瑞连声推辞:“这……怎么可以……我已经添了很多麻烦……”
李庭瑄不收,只道:“照顾你是应当的。当初在长安,国师曾托我照顾你,没有看好你,是我失职。”起身与迟瑞一前一后走出食肆。
晋阳城地势开阔,古都庄严。春意正浓时,街上人烟却极少。
偶有行人,也是匆匆忙忙。
市集上空空荡荡,寥寥几个人影,守着一点小摊子。
偌大城池,竟冷冷清清。
迟瑞垂首跟在李庭瑄后头,想起当日杨国忠要杀他之时,李庭瑄曾拼了命想要救他的,只是后来太多事情,他就忘了向允鹤提起这件事。
“我……”他刚想说话。
李庭瑄同时开口:“当日没能保护好你,真的很抱歉。事后我伤重被苏庆元强行带离,待醒来之时,已是半月之后。我曾托人去打听,得到的消息都是你已经死了……我没想到,你还会活着。”
迟瑞暗道:我……确实已经死过一会了。
李庭瑄继续道:“我也同样托人打听了国师的下落,到底还是一无所获。不久之后,长安城就大变了模样……苏庆元劝我回到安禄山身边,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答应。如今晋阳、洛阳……河西与河东一带,俱是安禄山的地盘。”
他说的这里,语声一顿,回眸看着迟瑞:“你怎么会出现在晋阳?”
迟瑞听见他问,自己也茫然起来:“我……也不知道……我明明是在汉阳镇。允鹤哥哥给了我符……我想逃出去……”
李庭瑄猜测:“国师施法将你送来的?”
迟瑞摇头:“是我自己……”
李庭瑄默然片刻:“晋阳城如今并不安全。过几日,我想办法送你离开。”
迟瑞微仰起头,看着空空荡荡的长街。
“允鹤哥哥在成都府……不如……我们一起去……”
李庭瑄脚步微顿:原来他去了成都府。
这是自长安沦陷以来,他首次得到关于允鹤行踪的消息。
“抱歉,我没办法陪你去。”
“苏庆元虽将我引荐回去,但安禄山并不完全信任我。我体内有他下的毒,每隔十五天,他会遣人给我送一次解药,倘若逾期拿不到解药,毒性就会发作。”
迟瑞听闻他体内也中了毒,想起自己毒发时的模样:“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李庭瑄摇头:“定时服用解药,倒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迟瑞忍不住问:“那怎么……不找大夫?”
李庭瑄淡道:“安禄山给的毒药,岂有轻易解得了的,那是失传已久的巫毒,寻常郎中连见都没见过。”
迟瑞被抓去试了几次药,深谙毒发时候的痛苦:“可是……”
李庭瑄打断他的话:“放心吧。等过几日,我会想办法派人护送你去成都府。如今四处动乱,你还是回到国师身边方才是安全的。”
迟瑞忙道:“你不愿留在这里……我会叫允鹤哥哥来救……”
李庭瑄微微摇头,目光投向远处拢了一层薄雾的天空:当日留在长安城养伤,他曾抱过希望,期待允鹤能折回来救他。他不停托人打探,得到的消息却都是国师在骊山之时便去向不明。
如今看到迟瑞仍活着,他心里就明白,允鹤并非离开了长安,而是根本忘了还有他这么一个人。伤重期间,他亦同样是在长安,以允鹤的本事,若有心要寻个普通人,岂有寻不到的?
还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李庭瑄略略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舌根有些发苦。
“庭瑄哥哥?”迟瑞看他没有反应,连唤了两声。
李庭瑄回过神来:“没什么。你会回到国师身边的。”他轻轻说着,余下的后半句话,却始终没有出口:你终究是能回去的,我却没机会了。
一队巡城的士兵踏着沉重的步伐走过。
李庭瑄迅速的把迟瑞拉到站到墙根底下,让出道路。
迟瑞一怔,抬眼瞥见那些士兵眉心黑气缭绕:“他们……!!”
李庭瑄忙扬手捂住他的嘴巴,示意他噤声。
待得这群人全部走过,李庭瑄松开手:“这些不是常人。”
迟瑞点头,想起之前遇到的阴兵和妖将,心有余悸:“……之前我和允鹤哥哥也……遇到过…………允鹤哥哥受了很重的伤……”
李庭瑄一惊:“他受伤了?”暗自皱眉:没想到安禄山的妖兵如此厉害,竟连国师都不能敌。
“伤势如何?可算严重?”
迟瑞摇头,提起允鹤,不由又担心起来:不知道他的伤好全了没有。
“我……我也不知道……”
“我会尽快送你离开。”
李庭瑄一路疾走,将迟瑞引向一家医馆。
迟瑞:“?”
李庭瑄道:“回春堂的大夫是有名的。去看看吧。”
迟瑞骤见了医馆,鼻端闻到浓重的药味,身体本能生出排斥,往后缩了缩。
“不……不是好了么……”
李庭瑄不动声色:“身体被毒物侵蚀过,容易亏损,请大夫调理一下也无不可。”
迟瑞深吸口气,不敢说不去,咬咬牙正准备往里走。
忽听长街上马蹄声疾,黑甲兵一人一骑,自城门入,手中扯了面暗红色绣了“燕”字的旗,散向各个街口。
“燕王口谕,即日起封锁城门,只进不出——”
迟瑞讶然,抬头望向李庭瑄:“……只进……”
李庭瑄皱眉:安禄山上回关城门是为了屠城,此次封锁城门又不知是为了什么。
“不必担心。先找大夫看看,我再想办法。”扬手打开暖帘。
浓烈的药材香气扑面而来。
医馆里几个铜釜,里头翻滚着褐色浓稠的药汁,不时波波响动。
一个小药童高卷着裤腿,蹲坐在角落里,守着一个小炉,准备熬制蜜蜡制药丸。看到有人进来,他头也不抬:“拿号了吗?没拿去柜台前拿个签子,那边去排队等。”
李庭瑄抬眼望去,才发现屏风后的两排长凳上,还等了七八个病人。
这些人看到他身上玄色的官服,纷纷侧过脸,只求别生出事。
李庭瑄自行拿了号,却没让迟瑞坐进候诊的长凳当中,只令他在大堂的藤椅上靠坐着。
药釜内热气蒸腾,浓重的药味令人闻着也能舌根发苦。
迟瑞坐在大堂,看着满室药材,莫名想起了先前在汉阳镇里那药店老板给他灌药的情形,忍不住想吐。
他怕弄脏了地板,忙抬手揭了帘子冲出去。
李庭瑄立马直追。
医馆外头种了几株兰花,清香怡人。
迟瑞长吸几口花香,冲淡鼻端萦绕的药味:“没……没事了……里头气味太重。”
李庭瑄道:“你怕闻到药味?”
迟瑞轻道:“以前不怕的……”
李庭瑄“嗯”了声:“知道了。”嘱咐了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别走开。”
他重新打了帘子进去,一眼扫过那些仍在候诊的人:“谁的号比较靠前?”
他连问两边,终于有个还在咳嗽的年轻人战战兢兢举起手:“我是下一个……官爷有什么吩咐?”
李庭瑄看了看手里的号,又瞟了眼那人手上排号的竹签子,取出锭银子:“我有急事,跟你换个号。”
那人把手里的签子递给李庭瑄,却没敢接他的银子,默然坐在最后排的长凳上。
李庭瑄把银子扔到他怀里,出门去找迟瑞。
一时,郎中把过脉,又施了针:“公子脉象平稳,强健有力,不似患有疾病之人。”
迟瑞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李庭瑄直接替他答了:“这位公子曾误服了毒药。”
“哦?”郎中长眉微挑,“然而依老夫的判断,公子体征亦不似中毒之人。”
李庭瑄皱眉。
迟瑞小声道:“昨晚……有大夫看过了……毒解了……庭瑄哥哥说怕伤了身体……要吃药调理……”
郎中微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不过公子身体康健,显然毒物并未造成多大的影响,调理的药物也可不服。”
“真的?”迟瑞如今真是怕极了各种古怪味道的药材,听说不用吃药,顿时喜动颜色,仰起脸看向李庭瑄,“大夫说……不用服药了……”
李庭瑄低眉,看到他脸上漾起的两个梨涡,暗叹口气。
“……好。”略作思考,又道,“店中可有什么清毒的药丸?”
郎中道:“倒是有几种祛除避蛇的药物。可作简单应急用,若真是被毒虫毒蛇咬伤,还是送医为上。”
李庭瑄取了小锭银子:“那便也麻烦孙大夫替我备一些。”
郎中接了银子,转身往药房去配药。
迟瑞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买药?”
李庭瑄顺势打量了下店内的环境:“总该为出行路上做点准备。”
迟瑞听说买药是预防用的,方才点点头,又道:“……你总是……很周全。”
李庭瑄取了药,将迟瑞一路送回寻春馆。
房间已经被重新归置好了。
“你休息吧。”李庭瑄把刚买回来的药丸收入抽屉,转身要走。
迟瑞忙叫住他:“庭瑄哥哥——你这就……走了?”
李庭瑄回头:“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午饭我叫人送来。”
他一路出了侧门,直奔适才领着迟瑞去看病的医馆。
此时医馆并没有什么病人,小药童收了门口的药釜,准备进后厨。
李庭瑄拦住他的去路:“孙大夫可在?”
药童指了指后厨:“师父和师娘在里头吃午饭,我收拾完了药也要去吃的。”侧头,“咦?你不是刚刚来买药看病的那位官爷?有什么事吗?”
李庭瑄淡道:“没事,你进去吧。”
药童抓了抓脖子,觉得有些奇怪,仍是麻利的搬起门前的药碾子,往后厨去。
傍晚时分,回春堂医馆后厨起了大火。
火势很快蔓延开了,整个医馆陷入一片火海当中。
前来救火的人越来越多。
忽然间,整个回春堂发出一声爆鸣。
巨响当中,黑烟冲天而上,散开形成个蘑菇的形状。回春堂在黑烟当中坍塌,很快被吞噬。
仍在途中卖力运水救火的人发出一声唏嘘。
医馆对面酒楼的雅座上,窗户始终打开着,黑衣劲装的年轻人笔直立于窗前。
火光与浓烟交迭映入他的双瞳,时而明亮时而浑浊。
“抱歉,我不能走漏关于他的消息。”
他低头看了看腰间的匕首,慢慢走下楼梯。经过火场的瞬间,他将一方染了血的丝帕,随手递给四处交卷的火舌,匆匆而去。
寻春馆里的小丫头送去晚膳。
迟瑞待在重新归置好的客房里,耳朵却无时无刻不在竖着,警觉得像只兔子。
姑娘们的营生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