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有富本觉得白栖枝一个小丫头,被这么一吓肯定会魂飞魄散地逃走,谁料后者反倒不以为怵。
“按大昭律法——”
白栖枝上前一步,倒逼得他后退半步,才开口朗声道:
“按大昭律法,若店家设计使伙计签订黑合同,是为欺诈之举,违背契约订立之自愿、诚实信用原则。依律,此类契约当为无效。官府可依律对店家进行处罚,若情节严重,当对店家施以刑裁![1]钱老板怀中白纸黑字签署下的契约而今便是铁一般的罪证!钱老板不若猜猜,若是我将此事告至官府,官府改如何判处?更何况,钱老板方才出口不逊,竟说要斩我手足。”
她说着,伸出两条白似嫩藕的手臂,撸起袖子,露出两根瘦得伶仃的手腕,上头朱砂手环灼目,就放在钱有富面前,进逼一步道:“按大昭律法:以手足殴伤人,辜限为十日;以他物殴伤人,辜限为二十日;以刃及汤火伤人,辜限为三十日;折跌肢体及破骨者”,辜限为五十日;若在辜限内导致他人死亡,则以杀人罪论处![2]难不成,钱老板还想要杀了我么!”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犹如一把开了刃的利剑直戳钱有富心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刀尖染血,淋漓点滴,俱是刺痛。
钱有富没想到自己竟然惹了个活律法。
作为淮安富商商人,最应会的便是熟知律法,而后铤而走险,从律法的缝隙间捞金子——没人比他们更熟知法条。
钱有富自知白栖枝说得不错,可眼下话已落地,便是覆水难收,他狞笑道:“那又如何?现如今此处不过你我她三人而已,你说契子有诈,我便将契子烧毁就是,你说是我看你手脚,四下无人,又有谁能证明是我做的呢?”
白栖枝亦笑道:“那你又怎么能证明此处只有我们三人而已呢?”
话音落下,钱有富只见白栖枝忽地皱眉娇嗔一笑。
电光石火间,只听“啪”地一声脆响。
她竟往自己脸上来了个响的!
此举实在是令人意外,别说是钱有富,饶是李素染都当即立在原地,不知发生了何事。
红痕一点点浮上脸颊,白栖枝眼中含泪,瞬间变作一副柔弱无辜的神情,朝着外头哽咽喊道:“林哥哥……”
霎时间,外头站了一排黑压压的身影。
不知何时,无数林家家仆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在钱有富威胁白栖枝之时,他们就已经一直蛰伏于院外,听着里头的声息,奉命以待。
直到白栖枝这一声喊骤然落地,他们才得令似的立即冲上前来,将钱有富围了个水泄不通。
钱有富被这么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仆们围住,当即便慌了神,开口想说些什么,就见着那些人忽然分成两半后退一步,竟开生生出条通坦大路来。
一个高大年轻的身影从大路那头缓缓走进,此人眉目疏朗凛冽,上身一件靛青色金边刺绣锦缎褙子,下身一条深蓝色羊毛长裤极为厚实精致,腰系玉带,脚蹬压纹皮靴,如此雍容华贵之人,除却淮安首富林家大爷林听澜还能是谁?
“林哥哥……”白栖枝当即流下泪来。
两人目光如同刀光剑影般一错,白栖枝眼中起了浅浅的笑意随后又被强行扼死在那双漆黑眼瞳中,柔弱地,看向林听澜,似想要他来为她主持个公道。可后者仅仅只是与她错了这么一眼,没有理,转而看向钱有富。
少年气势逼人,加之又是淮安首富,此刻站在旁人面前,半露着锋芒,犹如一头幼豹在磨牙吮血,伺机以待一个能将面前人脖颈咬穿的好由头。
“钱老板……”林听澜轻声唤了一句,如同滴水溅石,声音清冽,却又叫人富毛骨悚然。
钱有富只听他徐徐道:“白小姐好歹也是我的远房表妹,她的手您说剁就剁,脸说扇就扇,未免也太不给我林某面子了吧?”
钱有富此时早就慌了神,听他说,当即辩解道:“不是我,是她自己扇的!关我什么事?”
白栖枝仍然捂着脸,听他这话,当即落泪柔弱反问道:“若不是钱老板您,难不成是枝枝对自己下了如此狠手么?”
说完,她将手一点点地放了下来。
小姑娘泪光莹莹的眼睛如同掩映在流云里的月亮,而在这两弯月亮下,一个可怖地掴痕深深印在她琉璃似的白净面颊上,红肿着,约莫有一个半月痕高,已经显露出了些许指痕,可见这一掌下去有多么用力。
一个小姑娘被人如此欺负,在场众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愤愤看向钱有富,攥紧拳头,一双眼中重重怒火涌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乱拳打死。
一瞬间,钱有富便是有百口也难辩。
“不是我!不是我!是她!是她!”他指着白栖枝,惊慌到了头,反倒露出狞笑来,“哈哈哈,好你个小婊子,竟敢加害于我!不对,你们是一伙的!你们是一伙的对不对?!你们想要搞死我!你们想要搞死我!”
“我又怎么会搞死钱老板呢?”白栖枝一双桃花眸眼波流转,又看向林听澜,娇嗔道,“表兄,你吓到他了……”她说着,后退一步。
两人之间隔开一道可以喘息的缝隙,钱有富脸色煞白。
此刻,他背对着众人,朝白栖枝疑惑地递上了个愤怒的目光,仿佛在质问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白栖枝则因着隐没在他的阴影中无法被旁人看到,进而递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后,抬起手,以一个众人看不到的微小动作朝他亮了亮袖子里的东西。
“钱老板。”白栖枝依旧带着泪痕柔弱开口,“栖枝本不想将事情闹得如此之大,栖枝只是想要回我香玉坊的李掌柜,奈何钱老板实在是不配合,栖枝没有办法,这才能求诸于林哥哥,眼下这种情况,栖枝又有什么办法呢?就算您把我骂个狗血淋头,也于事无补呀——不如您问问林哥哥该如何?”
此刻在场中身份最重的便是林听澜。
见白栖枝将这事儿抛给自己,他厌烦地皱了皱眉头,脑内又回想起那日他责问完白栖枝后,那人从地上站起,同他一同出去时站在他身侧说的那番话。
——林哥哥,你有没有什么需要从桃妆轩索过来?
——也是,林家家大业大,不缺他这一点。不过我倒是有些事需要林哥哥来帮我
——啊,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您不是说李素染现如今在别人手里,害怕她把一些不该讲的事讲出去么?那我就请您帮我把她抢回来吧。
——嗯,是一定得抢回来呢……
当时他念着她为他受那二十大板心怀愧疚,这才答应帮她,没想到这小妮子一转头就将事儿尽数推到他身上,让他来唱红脸。
饶是厌烦,林听澜此刻面上也不敢露出什么颜色,见钱有富转身惊慌地瞧着自己,就知道这场戏他不得不同白栖枝演下去。
他低声道:“如今我只能给钱老板两条路:如若您此时能将契子还给李掌柜,并且日后在香玉坊有需时为其让一条路,这样看在栖枝的面子上,我尚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们私下了了,可若不然。”
林听澜顿了顿,才道:“如若不然,那我只能命人将钱老板‘请’去衙门,叫官府来定您的罪了,到时候官府如何处置,就由不得林某多嘴了。”
只有这个?钱有富转身看向面前的少女。
白栖枝细眉单挑:不然呢?
——如此自是最好。
钱有富将怀中的契子摸出来,暗暗地想:没准这林老板也只是被这小丫头请来做戏的呢?不过她究竟是什么人物,竟连林老板也请得动?难不成林老板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中?
如此想着,他又忍不住想起自己初次见这位白小姐时的样子。
那时他还在坊内检查最新一批的胭脂质量,门外忽地有小厮传报有位姑娘想要来找他一见。
一开始钱有富又以为是花楼里的哪个姑娘要哭着跪在他面前佯装身体受孕要他负责,他刚要挥手叫人撵走,就听那小厮说,是个年方豆蔻的小姐。
钱有富当即便警觉了——他再不是人也没玩过那么小的小娘子啊!
由是,这才见了那位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哪成想小姑娘给他欠身一礼后就拿出一方帕子,缓缓展开问他里头的可曾记得。
哪里能不记得!这不就是前几日他不知道在哪里丢的那个贴身玉佩么!
这东西是家里那个母老虎在结婚之日赏给他的,近几日见他没带一直在问他把这东西放哪了,他以为是丢了,便是打着哈哈糊弄过去,哪成想着东西如今竟出现在这位小姑娘手里?!
钱有富当即警觉地问她这东西从哪里来。
可白栖枝只是笑。
她没有说这东西的来历,而是又让他看这方帕子他可也熟悉?
钱有富这才认出来,现如今出现在她手里的,正是他外头那位情妇的贴身帕子!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白栖枝轻咬贝齿,嫣然一笑,“这败絮若是好好地藏在里头倒也无所谓,可万一被人明晃晃地拿到面上,那便是十层的金玉也盖不住啊……”
钱有富本就是靠这妻家才一点点得到如今的富贵,如今若是被他夫人知道他在外头有了情妇,按那母老虎的性子,别说到时候要将他撵出家门,就是将他碎尸万段浸猪笼也未尝不可说!
“你想要做什么?”四下无人,钱有富逼近一步低声厉呵道,“你想对湘红做了什么?!”
“不做什么。”白栖枝轻轻将东西包好,收回自己袖中,浅笑道,“只是请她前去小叙,顺便想让钱老板陪小女子演绎出戏码罢了。不然,这些东西,和那位小姐没准儿哪天就会碰巧出现在令夫人的面前,只怕这也是钱老板所不想的吧?”
“少说废话!”钱有富爱湘红如命,此刻不知她性命无虞,便是心急似火,连最后一点理智都烧没了,气急败坏地瞪着白栖枝,拼命忍着怒火问道,“什么戏码?”
面对他的逼问,白栖枝略微思忖了一下,随即抬起头盯着他气得涨红的脸,轻轻悠然一笑道:
“大概是……一个施恩于属下的烂俗戏码吧。”
……
[1]参考《宋刑统》
[2]参考《宋刑统·保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