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的那个张香茹，是怎么回事啊？”看她水喝完了，状态好了点，才试探着问。

叶筱槐咬着纸质杯口，犹豫了一会，还是说了出来：“张香茹，谢黎，我们三个是高中同学，而我和谢黎，是从小在孤儿院认识的......”

叶筱槐细细地说着，温枞在一旁安静地听，时不时回应几句，或者发出疑问。

讲完，叶筱槐有些不敢看温枞的表情。她怕，怕看出任何有关责怪她的表情。

“小叔叔，”当这个称呼被再次拾起时，伦理便再次横在两人之间，“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她那么辛苦，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却因为我的一次任性，断送了人生。”

温枞拿走她手里已经喝完的水杯，问了句：“还要吗？”

叶筱槐摇摇头，他随手就放在了桌子上，接着说：“温肃生病了，你知道吧？”

“严重吗？”

“还行，暂时死不了，”他说得随意，好像在说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的生死，“昨天，我去看他，他老婆也在，拉着我上演了一场大型认亲表演。以前我最不理解的就是，为什么我的爸妈会不爱我，为什么我的父亲会把爱放在一个永远不会回应他的人身上。后来我想明白了，少纠结‘为什么’，多想想‘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因为他们的自私而愧疚，凭什么他们的错误要我承担后果。”

是啊，凭什么呢？凭什么谢黎和张香茹犯的错，要她一个受害者承担，凭什么把张香茹的痛苦归咎于她。

“那小叔叔，你......难过吗？”叶筱槐看得出来，虽然他表面上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但他心里才是最不好受的那一个。

“难过什么？以前没有的东西，以后也不需要。”说完，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天还没亮，再睡会吧，我去隔壁，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他刚才是在床沿趴着睡着的，想必也没有睡好。

温枞揉了一把她的头发，语气散漫却又强势，“少想那些有的没的，不是你的错，明白了吗？”

“我知道了，你快去睡觉吧。”

温枞刚离开，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叶筱槐脸上的笑意就散了，有些落寞地低头，盯着纯白的被套。脑子里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谢黎的话，尤其是张香茹被家暴的事情。

白天加上半夜睡得多了，叶筱槐早早的就醒了，刚去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就听到有人敲门。以为是温枞，她走过去，一边说：“直接进来就好了。”

打开门，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语气温柔，是心理医生一贯的作风：“叶小姐，您好，是温总嘱托我来的。”

——

和温枞找来的心理医生交流完，叶筱槐就准备去办出院手续，却被温枞拦截了。

“去哪？”温枞一手插兜，一边靠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要出院。”介于他私自给自己找心理医生这件事，叶筱槐心里是有气的。

温枞直起身，抽出手往里走，顺手牵起叶筱槐，“你干嘛？”

“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养病，不是去关心那些有的没的。”

叶筱槐一怔，他怎么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

“那个心理医生跟你说什么了？”

温枞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双手环抱在胸前，直视着她，眼里是不容忽视的认真和严肃。奇怪，叶筱槐想，明明她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一个，为什么会那么没底气呢？

“不愧是海归啊，出了趟国，学本事了，连心理医生都敢骗？”温枞有些恼，不光是因为她不配合治疗，更是气她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叶筱槐转身坐在床边，手撑在左右两侧，低着身子，眼睛盯着地面。隔着病号服，温枞能清晰的看到她背后凸起的骨头，一节一节。

“已经不严重了，根本不需要住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虚，说话的时候一度不敢看向椅子上的男人。

“不严重？那对你来说什么叫严重？这次是耳鸣昏迷，下次呢？你准备一睡不醒？”

又是一阵沉默，叶筱槐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

过了几分钟，她才抬起头，商量的语气：“我能不能去看看他们？”

温枞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妥协道：“好，我给你安排时间。”

叶筱槐脸上没什么气色，只是淡淡一笑。

到底是想见见他们，还是想给自己找个理由喘口气呢？叶筱槐现在只觉得，即使是重来一次，她的人生还是被自己过得一团糟，她想逃避，却发现四周都是死路。

午后，叶筱槐给徐憬打了个电话，说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电话那头的人沉默几秒，问道：“你想听听我作为朋友的看法吗？”

“什么？”

“如果你想去找那个‘受害者’同时也是‘施暴者’的人，作为朋友，我觉得没必要。”

“我就是......想去看看她。”

“出于什么目的呢？帮她脱离苦海，还是愧疚？”徐憬的语气不似往日般温和，反而带着些许激动，“她在你这，只能被称为‘施暴者’，在她养父母那，在她丈夫那，才能被称为‘受害者’，你的愧疚是因为什么呢？”

徐憬一连串尖锐的问题，问得叶筱槐措手不及，她又迟疑了。

她的迟疑不是因为徐憬的话，而是因为想到了张香茹的养父母，她爸爸的亲哥哥，她的亲叔叔。

因此，她的愧疚也不是因为觉得张香茹被退学是因为她，更多的是她认为是张香茹代替她经历了本该属于她的苦难。

可这话，她没办法告诉任何人。

徐憬也许是猜出叶筱槐有事瞒着她，又或许是知道叶筱槐早就有了必须去的理由，只是希望从她这里获得一个肯定的答案，所以她说：“做你觉得对的事情之前，也要考虑考虑自己。”

一个星期后，温枞带着叶筱槐来到了监狱门口。

“我能进去和她单独聊聊吗？”

温枞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十几秒后，他点点头。

里面的林虹，本以为来看她的是温枞，却没想到是叶筱槐。

“我不是让你离开这里嘛？你怎么又回来了？”林虹情绪有些激动，比上一次见到叶筱槐时更甚，她拿着电话的手在颤抖。

“妈，”叶筱槐有些哽咽，声音黏糊，“我好累，真的好累……”说着，她的眼泪就夺眶而出，像是林虹和温伯雷被带走那天下的雨，怎么也止不住。

这一声“妈”被林虹听了进去，她的手抚上面前的玻璃，想为她抹去泪水，却徒劳。

叶筱槐一出来，就看到温枞靠在车边。

刚想快步走过去，身后却响起一阵极为熟悉的辱骂声：“你个死丫头，要不是你，我儿子能被关在里面吗？连个男人都伺候不好，白养你这么大。”

顾梅？

叶筱槐的心像是被什么吊了起来，用力地扯着，难以呼吸。

一行人经过身旁的时候，她低下头，后肩的头发散落到前面，遮住了她的脸。

顾梅骂骂咧咧的声音渐行渐远，她才抬起头，朝他们的方向看过去。三个人，顾梅，叶安国，还有……一瘸一拐的张香茹。

人能无力到什么程度，叶筱槐觉得，她似乎只是吊着一口气，而这口气是从上辈子留下来的。

她仰头，看向头顶的太阳，无数的光晕在她眼前反反复复，下一刻，她脱力了，倒在地上的前一秒被一双手臂接住了。

“筱槐，筱槐……”

上一世车祸，昏迷前听到的声音，看到的轮廓，突然和此时重合。

耳鸣，又是耳鸣，叶筱槐眼睛紧闭，眉头皱在一起，显然是痛苦不堪。

这一次，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的最后，是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张香茹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哆哆嗦嗦地问叶筱槐，为什么要自己去承受本该属于她的痛苦，为什么不帮帮自己，为什么……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叶筱槐说着梦话，额头渗出一层汗。

温枞喊了她几声，发现她并没有醒过来，赶忙去找了医生。

医生再次给叶筱槐做了详细的检查，最后却只是摇摇头，“叶小姐的身体并没有太大的问题，等她醒过来了，温先生还是找个时间和她好好聊聊吧。”

这一次，温枞没有再给她找心理医生。

叶筱槐醒过来已经是一天后了，长时间的昏迷，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她强撑着坐起来。靠在床头眯着眼，一些碎片化的东西逐渐被拼凑起来，形成一段完整的记忆。

想清楚之后，她在床头柜看到自己的手机，给温枞打了个电话。

对于她终于醒过来这件事，温枞是很高兴的，他甚至准备推掉手上的工作，去医院陪她。

“不用了，小叔叔，我给你打电话，是有事情想问你，”叶筱槐轻声问：“我高二那年的冬天，你是不是去过余江镇，在晚上？”

话一问出，叶筱槐整个人都在发抖，心在打鼓。直到手机那边的人给了她肯定的回答，耳边的手机从手里滑落，同时掉落的还有她一直忍住的眼泪，一齐砸在被套上。

她满脸痛苦地捂着胸口，弯着腰，上半个身子倒在被子上，连带着哭声都渗进被子里。沉闷，喘不过气，压得她神经抽搐，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