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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虫母自然而然地提出带着作为客人的妳单独转转的建议时,心烦意乱的妳一口答应。X也没反对,也不知道是对妳的品德还是对故友太放心。
虫母挥手示意守在门外的士兵不必跟随,说这话时,她面上一派轻松,似乎根本没考虑智械暴动的隐患。
X可不会放过奚落旧友的机会,她哼笑:「妳倒是放心。」
虫母手虚扶在门把上,闻言毫不在意:「我当然对客人放心,更何况西格玛是如霖姐的朋友。」
X没再说什么,哈,她甚至连一句“早去早回”都懒得跟妳说了。
妳走出好几十米,再回头,那人却转身,沉默地被吞噬进门后的阴影,融入一片静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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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立虫族基地后,我的部下献上的第一件礼物,就是面前的王座了。」
虫族之王的目光逐阶爬上,最后停在了顶层平台上那静立着的王座。闪耀的金光并不显得刺眼,反而被红丝绒的坐垫聚拢到一起,如同带上镣铐而不得不低下头颅的巨龙。妳们凝视着它,正如往日它俯视着来人。
它矗立的身姿从未因外物动摇,直到自己化作墓碑。
好奇心驱使下,妳欲伸手触碰,被虫母及时制止:「这对我意义重大。请不要碰。」
话锋一转,虫母略带疑惑:「妳是X制造的机器人吗?是了,这性格简直是她的翻版。」
妳并未回答。
妳认为虫母也没有礼貌到哪去。
即使妳明白虫母对妳的态度已经是看在X的面子上了,但妳偏要当一个“不识好歹”的智械。
好在虫母并未计较,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妳的想法。于是自己接过话头:「好了,该去下一处看看。」
不过人类十来分钟的脚程,妳们便到了仓库。
虫母此时倒像位真诚的东道主,认真地跟妳介绍:「原先是我的私库,后来想存放的宝贝越来越少,索性改成了仓库。不过,机器人啊,这可不是一般的仓库。」
仓库门框向前延伸出小块空间,大小正好能站下一个人,顶上蓝色的管灯兢兢业业地工作着。虫母站在灯下,无需多余的动作,贴心的蓝光刷子一样细细扫过,最后停留在眼睛的位置:
「身份验证通过。滴——虹膜扫描通过。身份验证通过。欢迎妳,严艳梅——」
虫母进了仓库,又像忘了什么事情,惊讶地一拍脑袋,去而折返:「哎呀,机器人,妳怎么不进来?别见外。」
「虫母阁下,我有名字,我叫西格玛。」妳冷冷地纠正面前笑意盈盈的女人。妳们都清楚这不是口误。
冷嘲热讽是智械的家常便饭,偶有态度激烈者甚至会动手(不过有X撑腰,妳会选择打回去)。
换言之,妳们身处虫族的基地,尽管X相信她老朋友的品德,但妳作为智械,理应“顾全大局”。
但此刻妳胸口运转的能量核却升起一种奇怪的感受,妳甚至怀疑是否是那团不知从何时开始燃烧的火焰,让妳下意识反驳了虫母若有若无的轻蔑。
「喊习惯了,别介意啊西格玛,我在这先道个歉。」遭到反驳,虫母面上却不见怒色,笑意不减,至于心里是否也是毫不介意,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
她主动揽过妳的肩膀,似乎在释放出友好的信号。
妳很不习惯陌生的触感,眉间信号灯中橙黄色高频率闪动,又在短短几秒后停止。
「这里曾是我的私库。」妳像不熟练的舞者,被抓住线的气球,僵硬地粘在虫母的手臂下,跟随着她的脚步移动。哒哒的脚步停下,虫母揭开面前的罩布——底下盖着的庞大物件起码有半人高,原来是一幅山水画。
妳不作声,虫母却抛来问题,使妳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小机器人,不,西格玛啊,妳会鉴赏水墨画吗?」
打眼一看,粗笔寥寥勾勒一座小院,几亩农田种了稻子,旁边圈一笼鸡鸭,竖排几道篱笆。屋门正对一口池塘,不插短荷高花、不点星星浮萍,只一尾浓墨重彩的锦鲤,正跃出水面。本该是风和日丽,上方应该留白的位置被大片泼洒的浓墨占据,偏偏仔细勾出云边风痕,仿佛狂风暴雨即将呼啸而下,不费吹灰之力、就摧毁不堪一击的小屋。侧题一行篆体小字“池中锦鲤”。
妳如实复述自己看到的景象,诚实来说,技法和用墨尚且可以鉴别,判断作画者的心境和绘画的深意完全超出智械的能力范畴了。更别提妳不清楚虫母问题的意图,只好讲一些泛泛的、有眼睛的都能看到的画意,总不会出错。
「好,好啊!哈哈哈哈!果然还是智械看得明白。」虫母爽朗大笑,然后提起画作是曾经很欣赏她、对她多有提携的一位前辈赠送的,妳完全摸不到头脑,不清楚自己“明白”了什么。不待妳斟酌语句,虫母很突兀地转移话题:「啊,刚刚说到私库了是吧。」
「嗯。」很明显,虫母不想再提。妳这次才真的明白,默契跳过刚刚的画作之论。
「这里收的都是我珍藏的宝贝,左边的角落,对,原来堆的是一小座硬通货,哈哈哈,不说多的,起码拿出去吃喝不愁。星际倒好,货币都成了一堆破铜烂铁了,更别提什么真迹古董了。」
「我没有赏玩不值钱的东西的风雅爱好,留在手里徒增心烦,索性陆续处理赠送了。剩一两件割舍不掉的留在私库里。大片空间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新型的兵器设备没处安放,就改成了仓库。」
虫母看着面露警惕且身体后撤、右手紧握的妳,浅笑一声,语气不带丝毫严厉:「这么警惕干嘛,西格玛。我既然放心说给妳听,便不打算对妳们保密。妳完全不用担心,我没打算害妳。」
她不一定了解妳的招数,但肯定是清楚妳有防身的武器,尽管妳也没准备攻击虫族之王、只是在本能下握住了武器。杀了虫母,虫族反扑、“梯子”断联,妳和X走不出基地。而一旦妳有伤人的念头,短短几步的距离,虫母毫无还手之力。
虫母却仿佛没看见一般,选择性忽略了妳手心的疑点,又一次亲密地揽住妳的肩膀,仿佛长姥对待亲近的后辈,耐心、和蔼、鼓励、充满信任、从来不会疑心。
连冷冰冰的机器人都险些被这副慈爱地假象打动,歉然于自己的刻薄,是否对她人求全责备,忘记了一瞬面前人的傲慢内里和熏得比墨还黑的心肺。
虫母挟着妳——虽然不明情况的星人只会认为妳挟持了虫母,毕竟手无寸铁的人类怎么可能威胁到刀枪不入、仿佛无所不能的机器人。路过虫族军营,妳们却没有进去,隔着门都能闻见里面的腐烂臭气。
虫母对此非常惊讶,同一句话在嘴里反复滚了几遍:“机器人还介意气味啊?我以为只有人类才会难受呢。”
妳耸耸肩,不予争辩。妳知道大部分的人类完全理解不了机器人,她们能把机器人视作生活和工作伴侣,机器人是服务的工具,因此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忽略机器人的需求。
妳还记得幼年期X忙着工作,妳趴在旁边的床上看投影节目,那期节目主题是“谈谈妳对机器人的看法”,一个肉乎乎、看起来有些憨厚的年轻女孩说“机器人真好啊!既能帮我做饭还能帮我照顾萝卜(*萝卜是一只橘猫),每天守在家里眼巴巴地等我回来,温柔体贴,我都想找个机器人当伴侣了。”
也是她,在节目最后,抽到了“是否考虑选择机器人当作伴侣”的纸条,一脸的诧异,着急为自己辩解:“怎么可能?!机器人又不是人类。如果机器人是人类就好了,唉。我是实打实的女同性恋,对人机恋的小众癖好没一点兴趣,只想找个女人。”
曾经妳还会气得跑去找X评理,最后说着说着自己都哭了,缩进X怀里,嗅闻着令人安心的味道,在揉着眉心的X“我们西格玛才不比人类差呢!是没人能发现西格玛的闪光点。西格玛最棒了”的温声安抚中擦干眼泪。
现在妳发现自己不需要她们的理解,甚至于连X,归根到底也是普通的人类罢了,她已经因妳的缘故失去了许多,妳不愿再苛求她。于是没必要浪费时间争辩,妳自己心如明镜就好。
一路上妳心不在焉,虫母有所发觉,但并没有说什么。
「到了。请,西格玛,我有东西想邀请妳上去看。」
虫母向旁边让出位置,示意妳先进。
恍惚间抬头,哑光色泽的银白色高塔直穿入云,甚至超过了妳检测的距离范围。
妳进了电梯,虫母紧随其后,按下了最高层的按钮。她心情很好地跟妳介绍:「这是基地最高的建筑,星际第二高,当之无愧的地标。如果不是不对外开放,来游览观光的人不会比空桥少。」
“叮——”妳踏出狭窄的空间,身后的虫母快走几步跨到前面,左侧正是淡蓝色的螺旋扶梯。她走在前面头也不回,解释的声音悠悠飘进妳的感受器:「顶上空间太小,没法装电梯。有一小段楼梯得自己爬上去。不高,马上就到。」
大概爬了四五分钟的样子到了顶,有间和高塔同色的小屋,上接一根避雷针。虫母微微有些喘,她掏出一把造型复杂的钥匙,拧开了老式锁——除了在飞船上,妳几乎没见过星人用老式锁的。
“咔哒”一声,门开了。
基地的时间定格在白天,于是一缕阳光试探地伸进来它的触角,四处打探,更多的阳光也纷纷效仿,热热闹闹地挤进约莫15㎡的小屋里。
空间不大,却很敞亮,地上铺了张厚皮毯,但没有灰蒙蒙的污渍,明显经常有人打理。远处摆了桌椅,开两口窗,扭头便能看到蓝天白云。
右手边贴着椅子安放书架,三层的木架,最下面一层堆些箱子盆栽,中上层放书。左边的空则摆了几盆万年青,翠滴滴的大叶片颔首沉思。整间屋子透露出一种整洁干净的气息。
妳眼尖发现,右边的椅子是拉出来的,坐垫绒毛被压得平整了,歪斜着向两边摊开——是长久使用留下的痕迹。上摆一本摊开的书——《冥想的艺术》。没有床或沙发,看来此处不作长时间休息。
「请坐,妳随意,西格玛。」虫母替妳拉开左边椅子,自己自然地夹起书坐右侧,反手把它塞进书架。
说得好听,妳有什么选择的空间吗?总不能坐地上吧!下意识在心里抱怨,可周围空荡荡的——少了“就是就是”的应和声,真不习惯。
零落的思绪分出一撮虫母身上,她从虚空舱掏出一套茶具,掂着茶壶,澄黄色的茶水注入妳面前的瓷杯,旋转着上升,旋转,旋转。妳呆呆地望着杯中的“洼地”,仿佛飘渺离散的思绪也随之旋转,旋转,重新缠到一块儿,绞成一股粗糙的纱线。
思绪清明妳才察觉到不对——妳是永不会疲劳的智械,何时学会了抱怨?
真要追究,该怪X离经叛道的教导,让没有心的智械也对那神秘又令人向往的“自由”生了好奇,又要细数她种种恶行,不守法律,不循道德,不敬长者,使妳耳濡目染。
啊,曾经害羞的智械把隐秘的话语刻在了瓶子上,而现在X留下的痕迹却如荆棘般紧紧包裹着妳,尖锐的棘刺扎入冰冷的脉管。这般疼痛,如同真有滚烫的血液在钢铁下流动。
妳在远离她的彼处,惊觉她的气息悄然而至。
“呯”,瓷杯和木桌碰撞的微小声音足以将妳从闲思中抽离——是虫母呷口茶,润润嗓子,如同话家常般自然的语气:「走了这么多地方,妳对哪处最满意?如果有看上的物什尽管说,抽空我叫手下的送去飞船。」
「虫母阁下,妳需要我做些什么?无功不受禄。」妳尝了一口,茶水不苦,没有涩味,稍有回甘,香气也淡淡。
「我想请妳帮一个小忙,西格玛。常言道旁观者清,有三个困惑我很久的问题,我想听听智械的看法。我以虫王身份作保不会令妳为难,不会向任何人泄露妳的回答。妳认为可以吗?」
「哪怕是对X?」
「哪怕是对X。」虫母低头闭目,右手捂心。这是星际人最重的承诺,表示对月神发誓。星际时代神明的信徒不多,但星人们对自然与宇宙始终保持着朴素的敬意。
「我要水晶吊灯,挂在大厅的那个。」妳思索片刻,不客气地提出自己想要的东西。飞船的会客厅虽然有照明的灯管,但造型不算美观,也比不上货真价实的水晶玻璃璀璨。幼年妳就眼馋电典里记载的水晶宫灯,不过大多数收在博物馆,不能放在家里。
虫母一脸惊讶,来回看了妳几眼,没想到妳不要精兵良器,偏偏看上了除了观赏别无大用的吊灯:「妳喜欢晶莹剔透的东西吗?我这还有别的类型,可以多多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