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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夜半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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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后,翠容会无数次想起这个辗转反侧的夜晚。

许多事情就是从今夜开始发生逆转的。

后来,二十岁的翠容会想,如果那一夜她没有那么冲动,事情发展的轨迹会不会有变化,那些失去的人是否还可以回来?

可惜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那夜,她想了好多事情,从自己有记忆开始一直想。

孩提时期,她家也有庭院,院子里种了青葱的香樟树,那是父母准备给她打嫁妆的。

香樟树下有秋千,她坐在秋千上,父母看着她笑。

后来干旱来了,香樟树枯死了。

偌大的庭院换不回一把糟糠,父母也饿死了。

最疼爱她的叔叔,曾经把她抱在怀里给她吃糖的叔叔,哭着把她交给人牙子。

他的嗓子沙哑,仿佛说一句话就要吐出一口干沙,跪在地上求人牙子:“好官人,我求求你,这是我家唯一的独苗苗,你把她卖去为奴为婢都好,只求给条活路!”

人牙子牵着她,从干涸的河床上一直向东走。

路太远了,人牙子都快走不动了,想一口锅把她煮了。

那时翠容回想起叔叔的话,她想活着。

于是,翠容说,你把我卖去花楼吧,你知道的,我漂亮,我能卖很多钱。

人牙子哭了,他说,小姑娘,你比我狠,这世道,要狠才能活得下去。

乱世人命贱,三十两白银,她便同兴光楼签了死契。

进了兴光楼,其实也没吃饱饭。

鸨母说,姑娘你生得好,千万不能吃多了,若是胖了,客人就不喜欢了。

她说,这样秀丽的眉毛,这样一双水眸,以后就叫你翠容吧。

恍惚如隔世,原来,她不叫翠容。

可是她已经想不起爹娘给自己取得名字,那些人还是这样呼唤她,陵城的富商,南来北往的商人,都爱挂她的牌子。

他们纸醉金迷,他们唱着□□花。

他们不知道,在西边,一州之隔的雍州城已经是无间地狱。

在兴光楼的日子,有时候很好过,有时候没有比雍州好很多。

她一直忍着,为了父母,为了族人忍着。

直到明月死了。

翠容不解,这些嫖.客来取乐也就罢了,为何要害人性命呢?

明月啊,明月……

那几乎是她的姐姐啊……

她哭得眼睛快瞎了,她问鸨母,明月姐姐的胳膊呢?

没有人回答她。

大病一场,鸨母也将她扔进了那个房间。

有个客人她认识,陵城的秀才,苏长君。

还有她不认识的,一身白衣的公子,模样清俊,叫做吴骞。

还有一个穿着金缕衣的贵公子。

真贵啊。

拼着一口气,翠容从那个房间里活了下来。

贵公子只来一次,颇为嫌弃,不知去向何处。

吴公子来了几次,也觉得无趣,便去做他的生意了。

独独苏长君,食髓知味,成了兴光楼常客。

他们是害了明月的凶手。

翠容偷了马房的兽药,下在苏长君的酒水里,一次又一次。

她要他死。

或许是有预感,苏长君最后来的那天,有一个客人在他前面来了。

翠容无心接客,一心想着如何杀了苏长君,便三言两语将客人打发走。

她想,最后一次了,要让苏长君血债血偿,可惜只杀了苏长君一个人,不够给明月偿命。

苏长君死的时候,翠容很痛快。

高高在上的举人相公,毒发时也会扭动如蛆虫。

她想,若是到了地下,爹娘嫌弃她卖了身,她就去找明月。

明月不会嫌弃她。

在地府里,她们能坐在一起,说起过往的事。

苏家人将她打了个稀巴烂,痛斥她勾引举人,又公然行凶。

翠容心想,该挨打的人,是苏长君才对吧?为什么要打我?

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孰是孰非已经不重要。

没关系的。

濒死之际,翠容闻到了香樟树的味道。

意识模糊时,雨水也冲刷不净眼泪。

有人将她破烂的身躯扛起来,为她赎身,为她上药。

娘亲啊,爹爹,你们不会嫌弃我的,所以才派人来救我,对吧?

泪水无声无息地渗入枕头,连哭泣都是静默无声的。

翠容转头,借着月光看阿宝的脸。

她睡得安详,唇角结痂,像不谙世事的孩童。

翠容又闻到了香樟树的清香。

——

月光下,翠容悄悄出去。

竹隐和阿宝睡死了,陈十八还没回来,因为忌讳男女有别,纪太白和纪柯羽都刻意没有关注西厢房的小动静,所以没人发现她出了门。

拐角处,海棠树下,一道身影站立在那里。

吴谨之多年行商,过目不忘,翠容又何尝不是呢?

那些丑恶的面容,她刻在心里,一刻也不敢忘记。

见到她来,吴谨之嗤笑一声,不再伪装:“你是几时赎的身?怎么敢到天都来?”

翠容平静道:“你都能来,我自然也能来。”

吴谨之蔑视地看了她一眼:“你跟陈姑娘是什么关系?”

翠容知道他嘴里说的陈姑娘是阿宝,不动声色地反问:“你与她又是什么关系?她心地善良,怎么会与你这等卑劣小人结识?”

吴谨之忽然变了脸色,抬脚猛地踹向翠容:“贱人!”

翠容躲闪不及,被他踹倒在地,她捂住腹部,痛得冷汗直冒。

吴谨之扭曲着面孔,一把捏住她的脖颈:“你这个贱人,若是敢在她面前说我的不是,我就将你剥皮抽筋!”

眼前一片空白,过了许久,翠容才慢慢缓过来。

她低声道:“你……你很在意她?”

吴谨之眯了眯眼:“她将是我的妻,你最好不要在她面前胡说八道,否则,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翠容轻轻地咳嗽,她仰起头:“我与她情谊匪浅,她待我极好,我投桃报李。你那样暴虐,你会对她好吗?”

吴谨之理了理衣角,不屑道:“你不过是风尘中的下贱女子,懂什么情谊?陈姑娘与我是前世命定的缘分,她曾救我于水火,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我家财万贯,我会将她娶回徽州,藏在家里,我会待她千娇百宠,让她此生平安富贵。”

原来是这样。

在兴光楼时,翠容听说过吴谨之的事。

他年少遇险,不能人道,所以肆意虐待侍奉的女子,因此就算出手阔绰,也很少有姑娘敢接客。

那时明月病了,就被鸨母推了出去。

这样算来,竟然是阿宝救了他,他对阿宝心心念念多年。

翠容低低笑出声。

“你笑什么?”

翠容捂住心头:“我笑,阿宝救了个畜生。”

吴谨之声音尖利:“你说什么?!你这个贱胚子——”

话音未落,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不由得身子一软,摔到在地。

他摔倒在海棠花上,可惜这些海棠花,平白无故的被玷污了。

“贱.人……你对我做了什么?你敢……”

翠容爬了起来,动作摇晃,脸色仍旧是白的,只是神色坚定。

她说:“吴骞,你才下贱。”

吴骞挣扎着还要骂,却被翠容死死踩住嘴巴,发不出一点声音。

莲鬼生的药果然好用。

她看着死猪一般的吴骞,从袖里取出一把小刀,这是竹隐送给她防身用的。

翠容没有听他怒骂,也不想等他忏悔,她坚决地、果断地,将小刀插进吴骞的心口。

竹隐的小刀果然锋利,轻而易举地就插进了吴骞的心脏。

血液飞溅到翠容的脸上,她并不惊慌,因为每一个女人都见识过血液,知道怎么处理最为妥当。

她冷静地拔出小刀,又割开他的喉咙。

吴骞“嗬嗬”喘气,目光惊恐之余,全是不敢置信。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死在这里,死在一个微尘一般的女人手里。

如此轻而易举,就像杀了一只鸡。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他应该好好的,和她比邻而居,与她日渐生情,长相厮守的。

他一直是一个命大的人,怎么能死在这里呢?

那年遇到劫匪,吴谨之受了伤,他原以为他和父亲会死的。

可是那少女弯弓射箭,杀了匪徒,又撕下衣裳,为他包扎伤口。

她救了他的命。

从那以后,吴骞梦里常常出现那个风雪夜。

他跟在父亲身后,拼了命地学习经商,不择手段地向上爬,他疯狂敛财,堆积金银财宝,他要见到梦中人时,是以一个完美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

庆城偶遇,他欣喜若狂,赠她幽含香,只为追随她的踪迹。

今夜,他真的很想见她……

翠容按住他的口鼻,等待他的生命流逝。

他仰面朝上,一朵海棠花,静静地覆盖了他圆睁的眼睛,那年冬,雪花也是这样飞舞着,遮住了他的眼。

翠容擦去额头上的血液,忽然想起,刚到兴光楼时,明月拿着一支海棠,忧伤地看着她。

她说:“妈妈,让这妹妹陪着我吧。”

明月,今夜的海棠花色很红,你看到了吗?

或许是太过轻视翠容,或许是不想被其他人发现,总之,没有侍从跟在吴骞身后。

月亮皎洁,明晃晃的,照得一切都亮堂堂。

翠容休息片刻,站起身来,准备将吴骞的尸身拖走。

死了便死了,可不能死在水井街,扰了街坊邻居的安宁。

尸身沉重,摩擦着青石板,留下一串长长的血痕。

正在这时,翠容听到一声不可思议的呼唤:“翠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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