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才靠岸,那公子在小厮的搀扶下跳上来,一路跑上桥面,目光落在阿宝脸上,又久久凝望陈十八,细看之下还有泪光闪烁。
许久之后,他才双手抱拳,深深一拜:“二位少侠,经年未见,可还记得我否?”
阿宝后撤步:“陈十八,这是你朋友?”
陈十八踌躇道:“一面之缘。”
公子整理衣襟,笑容得体:“二位少侠行侠仗义,可能已经忘了我,小可姓吴,名骞,字谨之。宁和七年,家父与我出门探友,不幸遇土匪拦截,我身受重伤,奴仆遇害,险遭不测,幸而有您兄妹二人出手相救,才捡回一命。”
兄妹二人……
陈十八想起来了,那时他们确实以兄妹相称,一开始还假借公孙家的名头,后来见吴氏父子对他们感恩戴德,才说自己姓陈。
正出神,阿宝已经挤过去:“原来是吴公子,真是好多年没见了,公子记忆力可真好,不知公子在这里做什么?”
吴谨之谦虚一笑:“这些年我随父亲南北经商,走过不少城府,此次是来庆城运送香料,不想在此遇到二位恩人。”
“哎呀,公子言重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这香料原来是你家的,怪道方才我闻了,只觉心旷神怡,飘香十里……”
“请二位恩人上船,谨之该好好招待二位。”
阿宝连连摆手:“此番我兄妹出门是有要事在身,何况江湖人士,怕给公子添麻烦,公子不必挽留,待我们事了,必来寻公子。”
见两人要走,吴谨之又朝身后小厮道:“快取幽含香来!”
他又行礼:“二位恩人有事,谨之不敢多留,这幽含香是家父毕生所制,乃我吴氏镇家之宝,如今赠予二位,只盼恩人平安顺遂,来日相见。”
木盒精致异常,虽然没有开启,却也能闻到幽幽的清香。
纵然阿宝见惯了各种奇珍异宝,真的好的香也是头一次见。
她示意陈十八收下:“多谢吴公子,我与兄长先行一步,来日再约。”
吴公子站在桥头,目送两人离去。
他们长高了,模样却没有变化多少。
吴谨之走南闯北,别的比不上父亲,唯有记忆力这一块优于父亲,他能记得住四岁以来见过的每一个人。
那少年容貌俊秀,少女伶俐可爱。
女孩蹦跳着,少年弯下腰来同她说话。
这么多年,每当阴雨连绵,大腿上的旧伤隐隐作痛时,吴谨之就会想起那个风雪夜。
他轻轻捂住心口,感受着那里的震动。
小厮在后面说话:“公子,幽含香给了陈姑娘,怕是不好跟贵人交代。”
吴谨之转身:“那本来就是为她而制的。”
幽含香,暗夜里幽香浮动,凭他的鼻子,他们走到哪里都能闻到。
晚风带起衣袂,吴谨之回到船上。
船舱内,一群豆蔻年华的女子捧着琵琶,怯生生看着他。
吴谨之躺倒在软榻上,展开折扇:“继续奏乐。”
丝竹又起,画舫烟中浅。
为首的女孩子眸光转向岸上,见人影幢幢,来来往往,方才那个姑娘被救了,自己却困于这画舫上,年年岁岁不得自由,不由得悲从中来。
琵琶声凄,女孩默默垂泪。
吴谨之懒懒抬眼:“这一批不行,侍奉不了世子爷,卖去扬州吧。”
那女孩惊慌失措,慌忙放下琵琶,跪倒在地:“公子!公子!是奴走神了!奴会弹琵琶古琴,求求公子不要发卖奴——”
吴谨之挥挥折扇,便有小厮上前来堵住女孩的嘴,将她拖了下去。
他仰头看着明月,徐徐念出一句词:“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皎洁的明月,几时会跌落泥淖中呢?
——
“你还记得……吴谨之?”
他问得谨慎,阿宝答得坦然:“不记得了,不过猜也猜得到,反正不重要。”
转过了街角,阿宝让陈十八拿出那盒香。
“有人追踪吗?”她问。
陈十八细听动静:“没有人追过来。”
她打开盒子,将里面的香丸尽数倾倒在河中。
陈十八有些疑惑:“这香有问题吗?”
阿宝信手将盒子扔到草丛里:“有问题,有很大的问题。”
她在前面走着,声音不高不低:“之前我为何去万花街?就是因为闻到了这股香味,这香味隔着那么远都能闻到,肯定不是简单的香。那画舫建造与岸上的花楼相似,那么宽的河面,只有吴谨之的一艘画舫,他或许和花楼有什么关系。”
她向龟公展示了玉圭,难保龟公不会告诉他的主子。
说不定,吴谨之就是他的主子。
在异乡遇到故人本就是不寻常,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陈十八,我们快些回客栈,明天就走,去天都。”
正要回答,远处一道清浅的呼吸声。
乌云蔽月,四周一片昏暗。
那道呼吸声没有离去,危险的预感慢慢笼罩心头。
陈十八停下脚步,右手摸向腰间匕首,左手牵住阿宝衣袖。
见他如此模样,阿宝心里一紧:“怎么了?”
屋脊上,一道黑影伫立,宛如暗夜中的蝙蝠。
风声骤响,陈十八暗道不好,连忙将阿宝的口鼻捂得严严实实,自己屏气凝神。
可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药粉劈头盖脸撒下,只觉鼻腔里充斥着淡淡的腥味。
陈十八搂着阿宝疾速后退,右手将匕首掷出。
一声闷响,不知中了目标没有。
阿宝也看到了药粉,自己屏住呼吸,用脚去踢陈十八。
陈十八头有些晕,他回头看阿宝,忽觉气血上涌,浑身筋脉疼痛欲裂。
“阿……卫姜……”
那道黑影快速逼近,阿宝反手抓住陈十八:“坚持住,马上就到客栈了!”
她轻功不如陈十八,带着他跌跌撞撞的,几乎快摔倒,拼命跑了一会儿,终于在黑影追上来之前到小松街。
或许就是在等他们,阿宝才叫了一声,就见纪柯羽持剑从街尾冲出,与黑影缠斗在一起。
陈十八身体发软,阿宝拉不住,和他一起摔在青石板上。
“阿宝姐!”
竹隐冲过来拉起阿宝:“陈大哥怎么了?那是谁?花楼的人吗?”
想来纪太白已经告诉他们事情的原委了,阿宝摇头:“不是花楼的,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人,给陈十八下了毒。”
“大师兄——”
不等竹隐说完,纪太白就去帮纪柯羽了。
阿宝对竹隐道:“我们把他抬回去,一会儿去找郎中……”
还没说完,剑声铿然,竹隐拔剑出鞘,恰巧掠过阿宝耳畔。
“当”的一声脆响,离得太近,阿宝的耳朵被震出耳鸣。
她吓得跌倒在地,仰头正巧看到,竹隐手持佩剑,死死架住一把匕首。
而那匕首的主人——正是陈十八。
他双目猩红,气喘如牛,浑身颤抖,一副走火入魔的样子。
竹隐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一招之间,她的佩剑就被甩开,手上一道血痕。
她看出陈十八的杀意,下意识大喊:“阿宝快逃!”
阿宝就地一个打滚,却见陈十八左手掐住自己的手腕,右手的匕首颤抖不已。
他嘴巴微张,唇角溢出血丝:“走……快走……”
他像是控制不住自己,哪怕右手手腕已经有血珠滑落,匕首还是固执地指向阿宝:“快……”
阿宝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客栈跑去。
陈十八喘息不过来,嘴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啊……啊——快走——”
他足尖用力一点,须臾之间便到了阿宝身后。
寒光闪烁,刺向阿宝的后背。
自公孙浮图陨落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可以快过陈十八的武器。
他有神兵燕山,还有逐渐成名的乌湛。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可是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武器会指向那个女孩。
那是他宁愿死也不会伤害的人。
陈十八惊惧地尖叫着,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自己是一个废人。
断了那只手!
断了右手,就不会伤害到卫姜了!
陈十八是这么想的,可是身体不听使唤,他咬着牙,内力凝聚到腕间,他拼了命地想要废掉自己的右手。
“不要——”
一声凄厉的惨叫。
阿宝扑在地面,血液氤氲,慢慢蔓延开来。
她磕碎了一瓣牙齿,身上沉甸甸的。
陈十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惊恐得像第一次杀.人。
他后退几步,踉跄着摔倒。
“姐姐!”
竹隐跑过来,她的手上还有血,她小心跪下,将她抱了起来。
竹隐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惨白的面色,几乎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正在这时,与纪柯羽纪太白缠斗的黑衣人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挥袖甩出毒粉,趁两人分神之际,御起轻功,将竹隐怀中的女子夺走。
他怀抱女孩,立在树梢:“陈十八,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要想解毒救你的爱人,就来找我!”
披风猎猎,蛊虫交叠,千秋阁,毒步天下。
那便是千秋阁少主莲鬼生。
阿宝捂住流血不止的牙齿:“莲鬼生,你把翠容放下!我给你钱!”
莲鬼生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哈,陈十八的心上人,用再多钱也买不来!”
纪柯羽纵身追去,却终究没追上。
纪太白急得大叫:“柯羽柯羽,记住他离开的方向,看他去了哪里!”
那被救回来的小姑娘扒着门缝,不敢出来,只小声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竹隐扶着阿宝:“方才是翠容姐挡了那一下才救了你,可是她受了伤,又被莲鬼生抓走……”
陈十八远远立着,口腔里弥漫着血腥味。
他知道这是什么鬼把戏了,他中了莲鬼生的道,也不知是什么毒药,他一见到心中最重要的人,就会克制不住杀.人的欲.望。
翠容替阿宝挡下致命一击,莲鬼生误以为陈十八心里最重要的人是翠容。
隔着人群,陈十八不敢看阿宝。
一眼扫过她的脸颊,浑身气血翻涌逆流,让他不得安生。
他擦去嘴角的血丝:“你们照顾好阿宝,我去追莲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