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说走就走。
陈十八与阿宝翠容一起拜别了李长仙,感谢她这段时间的照拂之情,本打算以金银谢之,都被推辞了。
他允诺,等安定下来以后,会传书来望月宫,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万死不辞。
李长仙红了眼眶:“我不过举手之劳,你救我两个徒弟,早已还清了。”
陈十八跪下给她行了个大礼,随后决然离去。
少年身影瘦削,却支撑起了陈家最后的风骨。
李长仙轻轻吐出一口气,她的叹息融入这苍茫乾坤,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终于寂静无声。
山间细雨初停,薄雾冥冥,鸟雀呼叫,空中有淡淡的土腥味。
望月宫赠了他们一架马车,陈十八在前头驾车。
翠容掀起帘子:“走得太快了,还没跟竹隐告别呢。”
阿宝同样看向远山:“有缘总会再见的。”
马车摇晃,两人靠在一起昏昏欲睡。
不知走了多久,阿宝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她揉着眼睛,陈十八掀起一角帘子:“你们坐着,前面有个人。”
有个人?什么人?
阿宝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掀开车帘,陈十八已经跳下马车,向前方走去。
前面没有南华宗弟子,只有一个穿着青衫的老人。
这老人看起来其貌不扬,只一双眼眸熠熠生辉,全然不像他这般年纪浑浊。
余龙吟双手负于身后,定定看着陈十八:“老夫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陈十八不动声色,眼前的老人曾经为翠容施针,于他们有恩,应当以礼相待。
他规矩行礼:“余前辈,有何见教?”
“以一人之力,先擒千秋阁主,又胜白云夫人,破了日月楼的幻术,还杀了公孙浮图,我想问一句,小公子,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山风瑟瑟,卷起林间落叶。
陈十八垂眸:“余前辈问这个做什么,我并非昆仑派弟子。”
余龙吟脸上的褶皱收紧,露出苦涩的笑容,他年纪太大了,岁月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以至于他心境波动时,面上的表情仿佛一张陈旧的史书,教人读不懂这复杂翻涌的情绪。
“真正的昆仑派……早就已经灭亡了,如今昆仑山上,没有我熟知的宗门亲友。我不关心昆仑派,我只想问,你是哪门哪派的弟子。”
见陈十八不语,余龙吟继续道:“我在商山隐居数十年,老得快要死了,临终见你,如见天骄,若能知你名姓,死而无憾。”
“平州陈家陈十八,先师讳亭洲。”
余龙吟怔怔的,一双眼睛还期盼地看着少年。
这样惊艳绝伦的人,必出于大族,平州陈家是哪个门派?
余龙吟在记忆里搜寻许久,终于想到:“你说的平州陈家,是八年前灭门的陈家?你是他家的遗孤?”
这个字眼太扎心,陈家的遗孤,是师父,不是他。
陈十八沉声纠正:“我是陈家的弟子。”
余龙吟连连摇首,满脸不可置信:“你这通身的气派,这样好的武功,这么小的年纪,若你宗门都已亡了,谁教的你?”
回首秋山,满目苍翠。
“我是个孤儿,师父捡了我,教我两年。后来他离世了,我便自己练剑。”
余龙吟还是不信:“你自己学的?那你可以称得上天才了,莫非你是哪家流落在外的孩子,被陈家捡了去?”
陈十八已经不太记得清楚遇到师父之前的事,只记得六七岁时,他是奴隶,像狗一样被关在笼子里任人挑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断被买卖。
嘈杂,喧哗。
那些人对着他指指点点。
奴隶主笑着推销他:“这孩子是个美人胚子,买回去养个五六年就可以用了。”
“嘁,还要养五六年,我不如买个大的。”
“大的也有,官人,您看我这里个顶个都是好货!……”
尘封的记忆如潮水涌上来,脑袋一阵疼痛,陈十八眉心紧拧了几分。
难道无父无母的孤儿就不能成为武功高强的剑客吗?
“我是陈家的人,前辈不要再问了。”
余龙吟叹息一声,不再刨根问底:“我来见你,是有一物要赠予你。”
“我不要。”
陈十八拒绝得果断,余龙吟倒有几分惊讶:“你可知这是什么东西?说不要就不要?”
“无功不受禄。”
余龙吟笑了,一开始只是微笑,片刻后他扶着自己的老腰,笑得前合后仰。
“哈哈哈——”
苍古的笑声响彻林樾,惊得鸟儿群飞。
他一边笑着,一边手指陈十八:“我……我年近耄耋,竟然还能遇到你这样的人……若再早一些,再早一些……”
笑到最后,余龙吟以手抚膺,仰天长叹,表情也化作怅然。
“我不是要向你换取什么东西,只是这件宝物在我手中,终究可惜了,我白白送你,只望你得了它,能好生修炼,让我昆仑派能延续下去。”
说罢,他举起手里小小包袱:“《轮转心法》,这是我昆仑派秘籍,我现赠予你。”
轮转心法!
饶是陈十八一向心性坚定,此刻也目露惊讶。
轮转心法是内功秘籍,能够修炼出轮转真气,使全身经脉更加畅通,力量倍增。
“既是贵派秘籍,晚辈不能收,请前辈收回。”
余龙吟将包袱塞到陈十八怀中:“收着吧,你可听过天下第一剑,西剑昆仑玉?”
陈十八没听过这个名号,以余龙吟的年纪来看,大约也是数十年前的人物了。
山林涌动,这片古老的土地不知见证多少风起云涌。
“四十年前,天下第一剑是我昆仑派的弟子,也是我的小师妹,她叫郗红玉,是剑道第一人。可是昆仑却以她泄露本门心法为由,将她逐出师门。我与她分别多年,再听到她的消息,便是她的死讯。”
透过茫茫的山野,余龙吟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他很高兴有一个强大的师妹,宗门人却因为她太强而畏惧她。
她太过年轻,还是个女子,练剑五年,就胜过昆仑派长老。
他们害怕她。
他们污蔑她是背叛者、是妖女,废了她大半的武功。
于是天骄坠落,蒙尘出走。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余龙吟看不下去昆仑派的龃龉,他没有从门派除名,他只是隐居在商山脚下,一住就是三十七年。
陈十八推回包袱:“既然那位前辈因心法被驱逐,我更不能收。”
“你的剑法与身形都不错,只心法不足,有轮转心法,你能与当年的郗红玉比肩,甚至超过她。”
陈十八还要回绝,余龙吟已经回身向山林走去,他的话语还在回荡:“他们已经学不会真正轮转心法,若有昆仑派人为难你,你就告诉他们,你是昆仑派第十五代传人余龙吟的挂名弟子。”
他已经老了,面如枯树,身形清瘦。
可他的身法依旧敏捷,依稀可以窥见当年风采,无愧于飞絮平波之称。
陈十八感受着掌心的分量,书籍并不重,散发着陈年的味道。
郗红玉。
他并没有听过这位前辈的名号,只觉得有些熟悉。
红玉,茜玉。
陈十八摇摇头,告诉自己不会那么巧。
回过身去,阿宝蹲在路边摘野花,手里已经有满满的一把。
陈十八缓缓朝她走去:“累不累?前方有客栈,我们可以在那里落脚。”
阿宝把野花给他看:“那老人家是你的故识?他给你什么呀?”
陈十八打开包袱,方便阿宝看:“他是昆仑派的人,隐居在商山。你去葫芦山上采药的那夜,杨娘子请他来给翠容施针,他见我轻功眼熟,还以为我也是昆仑派的人,他这次来是送我心法秘籍。”
阿宝弯腰去看书上的字,字迹虽然磨损,但是能看清,可以看得出这些年保存得很好。
“轮转心法……”阿宝念出扉页上的字,忽然抬起头,“这不是昆仑派开山祖师所创的秘籍吗!你也敢收?!”
“我没想收,他一定要给我。”
阿宝狐疑:“他和你认识?为什么一定要给你?”
陈十八也奇怪呢:“他说我功夫还不错,但心法不足,说练了这个秘籍后,就会有所提升。”
阿宝很快接受这个说法:“这听起来有些离谱,不过你剑法这么强,老人家看你合眼缘,送给你也在情理之中。”
她将花束插在车轼处,坐在一旁:“我看看这轮转心法,长长见识。”
陈十八扬起马鞭,驱使马儿向前走去。
“阿宝,你认识昆仑派一位叫郗红玉的前辈吗?”
阿宝正仔细辨认书上的字眼,随口答道:“天下第一剑,西剑昆仑玉的那位?”
陈十八没想到阿宝竟然真的认识这位前辈,连忙追问:“你听说过她什么事吗?”
“嗯……小时候卫灵练剑,总不得要领,卫无涯就请了昆仑派的一位长老来教他,那位长老提起过郗红玉。听说她十七岁练剑,廿二就打遍天下无敌手,后来不知道为何被驱逐出师门,英年早逝。”
江湖事千丝万缕,其实说起来也无非几样,情爱,仇敌,武功。
倘若郗红玉真的是公孙浮图的师父,那么公孙浮图对天下第一的执念也可以理解了。
因为师父曾是第一,却遭受不公待遇,所以公孙浮图拼了命的要争做第一。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用别人的命来争。
阿宝从花束中取出一支狗尾巴草,编成一只毛毛狗:“十八,你看这个像不像书上的小人?”
陈十八瞥了一眼:“有一点点不太像,它没有手。”
“啊?不像吗?”
“……挺像的。”
“我有点饿了,我们去吃热汤面吧。”
“好。车里有干粮,你先吃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