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民宿选址不错,后山上有一弯小溪,清澈明净,夏日苦热,阿宝蹲在一旁看溪水里的鱼摆。
怕吓到她,陈十八刻意踩重脚步。
听到踩碎落叶的声音,阿宝回头,脸上全是水珠:“你来了?情况如何?”
陈十八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无妨。”
阿宝又掬起一捧水洗脸:“你说无妨,那就是遇到人了,是遇到南华宗的吗?”
他这样欲盖弥彰,欲言又止,欲擒故纵,她自然猜得出来。
“我……遇到的是望月宫的人,他没有恶意,是这客栈的主人。”
灰色的游鱼绕过阿宝的手,她说:“那就好。”
陈十八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周围逡巡,他想去见李长仙,又不放心把阿宝和翠容留下。
他低声道:“我想出去一下。”
鱼尾轻甩,渐起水花,阿宝在衣裳上擦擦手:“我困了,要去睡午觉,你要做什么就去,不用担心我和翠容。”
陈十八看着她起身,脚步轻快地回到屋里。
她经过,皂角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她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味道。
跟师父一样。
是阳光的味道。
师父身上的阳光味,后来变成了血腥味,日日夜夜缠绕着他,让他不得安眠。
为了护住她身上的阳光,即便死去他也愿意。
陈十八负手摸了摸乌湛,剑是他的倚仗,是他面对一切的勇气。
他转身向山林飞去。
望月宫名不虚传,地势极高,俯瞰群山。
李长仙的居所很醒目,望月宫美轮美奂,其中最富丽的那一幢就是宫主的住所。
陈十八轻巧地落在琉璃瓦上,底下影影绰绰,看不清情形。
望月宫弟子众多,看起来似乎比南华宗规模更大。
陈十八垂眸望向山间星星点点的小白人,心里思考该如何去见李长仙。
他现在这样偷偷摸摸进入望月宫是很没有礼节的行为,但是迫于无奈,也只能如此了。
正惆怅,耳畔一道轻响。
陈十八就地一个翻滚,直起身子,乌湛剑已经出鞘。
日光下澈,身后是一个女子,她一身华服,容貌隐匿在灿烂的阳光中,山风吹拂,衣摆飘动,恍若逐光的蝴蝶。
她没有上前,口气温和:“你来了,你是陈家哪一位的后人?”
陈十八定定看着她,而后沉声道:“家师陈家九郎,陈亭洲。”
李长仙同样端详着眼前少年,他一脸警惕,手中长剑熠熠生辉,正是名震江湖的乌湛剑。
这么好的身手,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你叫什么?”
“陈十八。”
李长仙轻轻的眨眼:“好孩子,下来吧,让我看一看你。”
她的轻功也极好,纵身一跃,紫色的披帛流霞一般粲然。
陈十八跟着李长仙进了屋内,里面光线明亮,透过琉璃瓦,天空变成了七彩的亮色。
李长仙倚在美人靠上,一味看着陈十八,眼底情绪复杂。
陈十八环顾四周,见没有埋伏,才望向李长仙:“宫主见我,可有什么话要说?”
李长仙:“你师父是陈家最小的儿郎,我没有见过他,他现在在哪里?”
陈十八目不转睛:“已经去世了。”
李长仙表情并不惊讶,显然她已经猜到了:“是公孙浮图杀的,对吗?”
陈十八不语,他在江湖上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任谁都能猜到他和公孙浮图有仇。
“你师父,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六年前。”
李长仙轻轻地叹息:“陈家,是八年前败落的。你师父的兄长陈亭川,是我的至交好友,我曾蒙受他的大恩。八年前,好像一夜之间,陈家就没了,死的死,逃的逃,我去平州寻过几回,竟然一点踪迹全无。你师父或许就是那个时候逃离陈家的。如今想来,可能就是燕山的缘故,那些人为了抢夺燕山,害了陈家,你师父带着燕山剑一路逃亡。后来还是被发现,不幸殒命。”
这些陈十八都知晓。
燕山,燕山。
为了一把破铜烂铁,伤了一家性命,害得师父英年早逝。
若能重来,他宁愿偷偷将那柄剑扔了,也不愿师父离去。
李长仙依靠在绫罗绸缎中,像一朵盛开的山茶花,一只肥硕的猫儿颠颠跑来,舒服地卧在她怀里。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猫儿的皮毛:“孩子,如今你又把燕山剑拿走了,你可知道,所有人都不会放过你的。”
陈十八拧起眉头:“我并没有拿走燕山。”
李长仙转头:“什么?”
陈十八重复道:“我没有夺取燕山剑,我只是打伤了公孙浮图。”
李长仙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那里有一株极为灿烂的海棠,夏末时节,粉色的花朵坠落一地:“为何飞鸟令上,说你抢了燕山呢……”
陈十八混迹于江湖,自然知道飞鸟令。
那几乎等于恩仇令,人人得而诛之。
“现在所有人都认为燕山在你身上,连我都以为……”
如同一把尖刺插入心脏,心口有些疼痛,陈十八已经明白了公孙浮图的用意,无非借刀杀人。
李长仙忽然站起,怀里的猫儿被吓到,落在地上,掷地有声。
她急切道:“好孩子,公孙浮图是要杀你!你千万不能离开此地,商山除了我望月宫,没有任何人可以庇护你!”
陈十八神色未变,他握紧乌湛:“劳烦宫主告知,我早已知道,他不会放过我,我也不愿给望月宫添麻烦。”
李长仙摇头,发间珠翠碰撞:“十八,你不懂,那公孙浮图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他能稳坐第一的位置,可见其城府极深,你斗不过他的!”
陈十八不怕这些艰难险阻,只怕连累别人,他从袖口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石莲花:“宫主,山下云间客栈里,有两位姑娘,是我的朋友,我没有什么可以给您的,这枚玉石还给你,请您保护她们。”
玉石莲花,触手温润,一看就不是凡品。陈十八手掌上都是深深浅浅的伤,看起来格格不入。
李长仙见到陈十八掌心的那块玉石,恍惚一瞬。
为何看起来如此熟悉?仿佛她曾经将这块小小玉石把玩过无数遍。
那是她……极为珍爱的玉石莲花。
看着莲花,零碎记忆忽然冲进脑海。
元佑十三年,天门山,有一位从空沉千山远道而来,孤身一人夺了魁首的小姑娘。
她赢了柯羽,赢了所有人,赢得漂亮。
那时各家掌门人坐在一起,聊起这个姑娘,都赞叹她的武功,说她必将名震江湖,
各门派的掌门人都赠予她珍贵的物品,虚阳门送的是利剑,雪山派送的是琉璃雪灵芝,天门山送的是秘籍……
而玉石莲花,就是当年李长仙赠予司空红的彩头。
李长仙不可置信:“你……墨钦门司空红,是你什么人?”
陈十八不再说话。
他很瘦,长得高,日光斜照,映照出好颜色。
方才在屋顶,李长仙就注意到他长得好看,心想陈家人都爱美,收的徒儿个顶个的美貌。
只是没想到,仅存的弟子为了活下去受了这么多的苦。
原来,就是他呀。
李长仙推了推陈十八的手,柔声道:“十八,这东西给了你,就是你的,你且收到。你的朋友我会保护好的,至于你,只要好好呆在望月宫,我不会让那些人伤你。”
陈十八收拢手指,紧紧捏住玉石莲花。
说起来,李长仙不过是与陈亭川有旧情,又不是和陈亭洲情谊深厚,她实在不必为了一个近乎陌生的人而耗费精力。
真善良。
天底下善良的人不多,他有幸遇到了。
“是我惹的事,我来解决,宫主愿与我相交,已是莫大恩惠。他日若有际会,我定倾力报答。”
——
黄沙飞扬,尘土滚滚。
一行人走在古道上,为首的公孙戬骑在马上。
底下人来回报,他勒住马,神色不耐:“又怎么了?”
那弟子怯怯道:“回二公子,小姐走水路,已经到商山地界了。”
剑眉紧锁,公孙戬怒道:“你们这群蠢货,她都知道走水路,你们不知道?现在好了,又慢了一步,若赶不上捉拿那个贼子,我要你们好看!”
弟子不敢应声,被骂得灰头土脸,虽然有心辩解,是公孙戬不敢走水路,又怕惹来一顿打,只得默默忍下。
公孙戬骂完,用力挥动马鞭,加快速度前进。
虚阳门弟子遍天下,飞鸟令一出,那陈家的宵小之徒根本无地躲藏。
公孙戬暗忖,他亲眼见到过陈十八与父亲对战,那人武功不可小觑。
父亲偏心,只让公孙茜玉带人去捉拿陈十八。
其他兄弟不抢,他却不愿将功劳拱手让人。
他不甘心,想让父亲高看自己一眼,便偷偷跟出来,先让公孙茜玉打头阵,自己再跟着捡漏。
公孙戬露出一抹笑容,父亲一向疼爱这个最小的妹妹,甚至多次属意将门派传给茜玉,公孙戬只觉得不服,家中有五个儿子,区区一个弱女子怎能服众?倒不如把茜玉嫁给门当户对的门派,这样虚阳门又能更上一层楼。
公孙戬想得美好,却没想过,家中六个孩子,为何独有公孙茜玉一人学会了父亲的剑法。
而另一边,公孙茜玉站在船头,望着天边巍峨的山峰。
“商山连绵,我虚阳门的分堂口就在其主峰上,因其山行圆润,那座山叫琵琶山。”
公孙浮图与她并肩而立,一身玄衣,神色淡然。
“风景如此秀丽,在这里的弟子也算有福。”
公孙浮图颔首:“是啊,待到我终老之日,我就来商山。”
来商山,不仅是因为这里风景美。
更是因为,他会在这里斩杀此生遇到过最强的劲敌。
想起那张年轻的脸,公孙浮图伸出手掌,施展真气,船下顿时风浪涌起,一往无前。
那个少年会倒在他身前,像被雨打过的花骨朵,他的耀眼只是转瞬一逝,江湖上长青的还是他公孙浮图。
他都有些等不及了。
身后,公孙茜玉濡慕地看着父亲,她知道,只要父亲伤好,他就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