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分为三候:一候鹿角解,夏至一阴生,感阴气而鹿角退;二候蝉始鸣,振翅飞行,叫声沸稠如同粘羹;三候半夏生,白昼骄阳似火,夜晚虫鸣如织。
平城迎来了盛大的灯火节。
此时正值盛夏,不似元宵那般寒冷,人们都穿上薄衫,手提花灯游玩。
一湾护城河,玉带绕平城。
集市中心有人在舞龙舞狮,鼓声震天,热闹非凡。
卫灵站在阁楼上,看着人群中那条金灿灿的龙,轻声道:“她若在,一定会来看。”
人声鼎沸,苍暮垂首道:“公子,暗卫来报,说曾有一男一女租了城东一户人家的院子,住了没几日就匆匆走了,是前天离开的。”
“陵城救的那个姑娘?”
“屋主说,男子看起来年纪很小,应当就是少主。那姑娘生得好看,可能就是兴光楼的那个妓子。”
卫灵微微蹙眉。
这一次逃跑,卫姜藏得很好,若不是她大张旗鼓地在兴光楼救了那个女子,他们不知要多久才能发现她的踪迹。
真让人头疼。
“暗卫已经分两路,向南北两个方向搜寻少主的下落。”
卫灵点点头,用折扇扇去暑气。
“我去护城河那里走走,不必跟着。”
卫灵信步走在人群中,平城人有自己的风俗,年轻男女都戴着面具,手中拿着烛荷。
萤萤火光照亮他们的面具,纵然看不到面容,也能感受到快乐的情绪。
卫灵停下脚步,在其中一个面具摊前停下来。
他垂眸看向摊面上的面具,琳琅满目,精致可爱。
摊主连忙揽客:“公子看一看,我家的面具都是我与夫人做的,我俩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公子戴了这面具,一定能娶到心爱女子,白头偕老!”
心爱的女子吗……
卫灵拿起一个狐狸面具,眼前浮现出那双狡黠的眼睛。
其实没有什么爱不爱的,相识十七年,年年岁岁都陪伴在一起,这已经化成一种入骨的亲情。
一直以来,都是她不断地跑,他在后面追。
他从来只把卫姜当成一个耍脾气的小姑娘,却从来没有想过,金尊玉贵的生活,也弥补不了她受的痛。
卫灵将狐脸面具戴上。
他没有办法放她离开。
卫姜不能走。
哪怕整个州府的人都死了,她也得留下。
这是——天命。
卫灵放下一粒碎银,慢慢地朝护城河走去。
在最拥挤的地方,有火树银花,东方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卫灵远远看着,只觉得这夏夜风有些大,吹得他发冷。
河心荡漾,一只画舫缓缓驶来。
船上灯火通明,只有一女子在起舞。
画舫越来越近,那女子舞完一曲,又抱起琵琶弹唱。
身边的人议论道:“这是万华阁的花魁娘子,是哪位贵人请的动她?”
“管他呢,不花钱也能看花魁跳舞,咱们去那边,那边离河近。”
烟花绚烂,女子的倩影倒映在河心,蹁跹惊鸿。
卫灵走到桥上,随着人群一起向前。
画舫从桥下经过,低头看去,除了花魁,舟上还有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手持酒壶,随意地仰面躺在船头,脸上戴着傩面,分不清男女。
眉心跳了一下。
不知为何,卫灵总感觉那人在看自己。
卫灵目送着画舫随水远去。
桥上人来人往,卫灵被撞了一下,正准备下桥,忽然听到身后一阵琵琶乱声。
回头看去,花魁已经进了船舱,却是那白衣人怀抱琵琶,胡乱拨弦。
半张面具下,那人的唇角上扬,笑得开怀。
隔着人海,卫灵盯着那张画着鬼神的假面。
仿佛感应到了卫灵的眸光,手指拂过琴弦,那人摘下傩面。
烟花炸开,卫灵与船上人对视上。
很多年后,卫灵都会回想起这个场景。
烟花不是花,而是火,霍霍燃烧的火,冲天的火。
火光映亮了一张脸。
那张脸分明是——卫姜。
呼吸一窒,卫灵踏上栏杆飞起,却苦于没有落脚点,只能踩在河畔的柳树上。
身后人群惊叫出声,纷纷仰头看着卫灵。
卫灵顾不得许多,掏出骨哨用力一吹。
此时,远处的人群忽然躁动起来。
衣角绣着鲲鹏的人聚到一起,不约而同地看向护城河的位置。
“公子呼唤,快走!”
卫灵施展轻功,继续落到下一株柳树上。
画舫毕竟划得慢,卫姜见卫灵渐渐追上来,还是不急不躁,把面具甩到地上,拨弄着琵琶。
画舫撞开一河的灯盏,卫姜抬头看去,卫灵就在一丈以外的树上。
卫灵死死盯着她,脚下用力,刚准备飞向船上,忽闻霹雳弦惊,箭羽擦过他的耳朵,直直飞向夜空。
卫姜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眼睛微眯,身子侧过去,脸上带着一种类似于挑衅的表情。
她自身后抽出一支箭矢,再度瞄准卫灵。
卫姜的嘴唇无声地动着,卫灵看出来她的唇形。
她在说,滚。
卫姜的弓拉得浑圆,还未发出去,就听到岸上呼声:“保护公子!”
卫姜轻轻哼笑一声。
她调转方向,弓箭直指人群。
“快蹲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受惊,纷纷蹲了下来。
苍暮从岸边飞下来,不顾卫姜的弓箭,纵身跳到船上,船身微微倾斜了一下。
“苍暮,是卫姜,别伤到她!”
卫灵还没说完,苍暮就被扔下船,双手脱臼,无力地在水里挣扎。
见状,四周南华宗的人全部攻向画舫,一部分人跳入水中救苍暮。
画舫随波逐流,不断有人被扔下来。
卫灵在岸上追着画舫跑,见河畔人越来越多,便纵身跳到船上。
画舫布置精美,只是上面能搬动的东西几乎都被摔坏了扔到水中,一些南华宗弟子受了伤,躺在地上呻.吟。
卫灵环视一周,没有发现卫姜身影,那个花魁娘子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他上前一把拽住花魁:“方才船上的那个白衣女子呢?”
花魁捂着心口:“她……她跳水了……”
卫灵难得有气急败坏的心境。
他走到船头,只见河里全是人,烟花再灿烂,也没法把护城河全部照亮。
卫姜……卫姜……
画舫不断漂流,到了下游,岸边竟有许多百姓跳入水中。
卫灵又进船舱:“那些人跳水做什么?”
花魁理了理弄乱的鬓发,回眸一笑:“这是我们平城的习俗,捞到烛荷,能保佑夫妻和顺,全家安康。”
卫灵忍不住,狠狠地将折扇摔倒地上。
好得很!
他这个妹妹真是好算计,为了逃跑无所不用其极!
苍暮被捞上船来,他最早上船,受伤最重,两只手被反剪着,动弹不得,更别提动刀。
他咳出一口水:“公子,属下无能,没抓到少主……”
卫灵背对着他,语气低沉:“去把所有的烛荷都买了,沿河找人。”
“是。”
——
岸上。
两个姑娘手牵手蹲在柳树后面,探头探脑地看着下面的情形。
人一多,大家也就不害怕这些飞来飞去的侠客,只当是看了一场皮影戏。
画舫过去以后,大家又兴致勃勃地讨论起今夜的烟火。
“方才那个……是你姐妹?怎么同你长得一模一样。”翠容小声道。
天知道,她看到船上那个人时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那人简直和阿宝长得一模一样!
阿宝神色凝重:“我从来没听说过,我还有什么双胎姐妹。”
翠容又问:“那些人就是来抓你的人?”
阿宝点点头:“我身上有个宝贝,那些人虎视眈眈地想要,一直追杀我,搅得我不得安生。”
翠容生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人真恶心。”
阿宝笑着揪她的辫子:“不说这些了,你回客栈吧。”
那日到了庄子,阿宝给了那位姐姐一些碎银,借宿在她家。
后来又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突兀出现的外乡人很容易被发现,两人又偷摸溜回平城来。
戴着面具,混迹在人群里,压根就没有人发现。
翠容大惊失色:“你又要偷摸跑了?可不许呀,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你!”
阿宝挠挠头:“我不跑,我金银都在你那儿呢。我就是想去看看那个人是怎么回事,你也见到了,他们武功那么高,我带着你跑不快。”
翠容将信将疑:“那你可快些回来。”
阿宝把自己的花灯递给翠容:“亥时三刻之前,我一定会来。”
阿宝戴着花猫面具,大多数年轻女孩都戴这样式的面具,是以南华宗的人乱哄哄跑来跑去,竟然没有一人发现她。
她大大方方,沿着小巷朝之前居住的院子走去。
秦大娘有个在衙门当差的儿子,她本人又精明能干,在城东这一片,她家是最富足的。
除了她们住的那间小院,还有许多空着的院子。
巷口有人把手,阿宝绕了远路,来到一扇木门前。
这门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阿宝手里的铁丝鼓弄几下,门就开了。
走进院子里,阿宝小心掩上门。这里远离灯火节的喧闹,夜凉如水,月光静静宣泄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中。
——
“卫姜”在潮湿狭窄的水道里爬行。
经过几天的观察,他发现,平城地下甬道发达,是个逃跑的好去处。
他忍受着充斥鼻腔的青苔味,心里慢慢盘算。
经过这番闹腾,南华宗自个儿也会昏了头,不知道真正的卫姜在哪里。
她只要沿着既定的路途继续北上,被抓住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
她一向心善,如今又留了一个女子在身边,肯定会走得慢。
他还需多多筹谋,保护好她的安全。
流水潺潺,流过他的身体。
纵然是夏夜,也冰冷刺骨。
他爬到一处水井中。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个水井位于她们曾经居住过的小院隔壁、秦大娘的院子里。
手指抠着湿滑的井壁,他小心地往上爬。
这水井倒是造得好,石头之间缝隙极小,他的手指很难插.进去。
他咬着牙,使劲抠住缝隙往上攀登。
手指很痛,但是一定要忍住,不能发出一丝声响,不能惊扰外面南华宗的人。
不能给她带来一丝一毫的风雨。
眼前乍然出现一只手。
他抬头看去。
那个人,同他长得一模一样。
不对,应该说,他贴在脸上的面皮,同那个人,一模一样。
他在井里,她在外面。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