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浑噩噩跟在他身后,外面是深夜,航站楼明如白昼,我们像棋子沿着来时道路后退,脚下没有棋盘,只有他妈妈留下的空格子。每一步都像后悔,我们再也退不回原点。
我隐约感受到胳膊上的力度,他扶我,我瘫在座椅上久久不能动弹。
我终于看清他,看懂了他。
当我们绞尽脑汁隐瞒、欺骗、示好,他的妈妈是我们共同的近乎敌对的目标。
对他妈妈来说,外界的善意关怀被他挡住了。
对我来说,他的恶意和恨意被他妈妈挡住了。
她走了,我们之间最后的遮挡消失了。
他恨过他的妈妈,他更恨我,恨不得我从世界上消失。
消失,消失,消失……
肌肉过度奔跑的无力,酒精蔓延神经的潮热,灵魂折成几段的匮乏,我像个重病患者。无数不吉利的念头在脑海深处翻涌,他妈妈不走是笼罩我们的阴影,他妈妈走了是我们撕裂的伤口,他妈妈今后的好与不好直接决定了我们的生活。那股为他妈妈全力以赴的关心悉数冷却了,像电脑桌面清空了一大堆文件,我看到了自己的私心。消失。
我所做的一切固然真诚,我相信自己足够公正客观,我相信自己问心无愧地选择适合三个人的道路,我用所有努力掩盖了我的自私。
家境、天生的自私冷漠、常年的努力,在我们的关系里,我是上位者,我用我拥有的一小部分换到他的全部。用几次挨打换他无心学业想跟我同归于尽;用几张复习纸换他全心全意的暗恋;用几句毫无保证的告白换他的爱情;用轻飘飘的纸飞机换他跟我殉情;用几句坦诚认错换他为我跳楼……我一直是我,全校第一,越来越好,完好无损。在主观意愿里,我不算计他,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事实上最后做出牺牲的一直是他。人与人没有公平,和我追不追求无关。性格上、背景上的不公平是我的底气,我可以毫无顾忌指指点点,他对此不安,只能亦步亦趋,以免离我太远。
他和他妈妈不同,在凶猛的情感博弈中,同样处于不利地位,他的妈妈懂得以小博大,以自己的体面粉碎情敌的体面,以自己的隐忍换取男人的愧疚,将自己变成一根针,刺得妈妈如鲠在喉有苦难言。他学不会这些,他只会像一根崩断的弦伤人伤己,不会为自己打算,不会为自己算计别人。只要我们在一起,我的专断和他的牺牲就不会停止,我就越不能离开他,因为我知道只有他爱这样的我,只有他能宽容这样的我。我的潜意识牢牢锁定他来爱我,当我的受害人。
我终于看清这一点。我再也无法将他的恨意归咎为任何人任何事,他的生活终于因为我被连根拔起,他的过往一丝不剩,他早就想得明白依然做我的共犯,而我不断在他伤口上撒盐,不断责备他不够成熟不懂成长,我的决心和我的说教全是处心积虑的笑话。我体会不到他万分之一的痛苦,我无法与任何人共情。算算时间不到两年,我们的生活因彼此天翻地覆,我找回了亲情,得到了爱情,稳定了前途,他的一切仍是未知数,又失去了相依为命的亲人。一转眼,他的妈妈飞往陌生的国度,再过一天,他也要去陌生的城市。我是既得利益者,他只剩我。
我像个木头和皮筋扭出的人体模型,费力将头转向他。
他低着头,安静看着手机屏幕,微翘的睫毛像是能刺破细微的空气。
不论多么熟悉的人,总有一瞬间,你会惊觉他仍然是个陌生人。
“你知道会发生这些事吧?”
他不知道,他不是神仙。
明知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我仍然忍不住问一遍。
这是我天性中的狡诈,这问题问一遍,我的责任便少一点。多问几遍,我甚至可以推说既然他知道,一切后果都是他的选择。人总在下意识把责任推给别人,我一直这么做。
他漆黑的眼睛在我脸上打量,像能画上个问号,不,叉号。
“抱歉。”我闭上眼,“刚才我才明白你说的都是对的,才理解你为什么那样生气,所有的事。我曾想过要站在你的立场为你考虑,最后我还是……还是让你伤心。这样的事一而再再而三,你知道会发生这些事吧?你一直知道对不对?”
“有时候我也希望像你这样随随便便给人、给人生下个判断,而后毫不犹豫去做想做的。不论结果好坏。”他笑得冷淡。
什么叫“随随便便下个判断”?他笑话我?
多么熟悉的模式,他一冷淡我就偏激,他的恨意催生我的恶意,我们又要互相厌恶然后厌恶自己了。
我没有力气扶正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自始至终我们困在同一个问题里,绕来绕去,每次以为打破了僵局,到头来不过又兜了个更大的圈子。一道题有一百种解法,我的答案越来越拙劣。
“有些问题是解不开的。就算你是学霸也解不开。”他吸气,呼气,瞪着我。我知道这不是和好信号,我的脸色一定差极了,眼神带着激怒他的冷淡,他一定认为那是轻蔑。
“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吗?就这样……”不论为爱情做多少事,最后依然回到相互怨恨伤害的道路上。
“我们过得了一辈子吗?”我轻声问,问我自己。
“你什么意思?”他挑起眉,两眼怒火。
“过了这么久,我依然不了解你,不了解你的妈妈,不了解就谈上不上理解,更不知道你说的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让我宽心的假话。”
“说什么不重要,我说了你信吗?”
“不信。”
“对,你根本不信任我。至少我信任你。”
“那是因为你了解我。我很少对你隐瞒。”
“我说了你信吗?”
“不信。我每次说话不算数,你每次说话只说一半。”
“你敢说另一半吗?”
“你希望我说什么?说我想让你哄着我,想你围着我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凡事为我着想,不断为我付出,就像你一开始对我做的那样。你想听这个吗?”我近乎挑衅,“我全敢说出来,一句不留,你敢吗?就算你说了,你能让我相信吗?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的黑眼睛似乎能直接把我涂黑。我知道他发自内心的失望。他越是需要安慰,我越咄咄逼人。我想把他拉到我这一边,一起解决我们的矛盾,而不是把彼此当做矛盾本身。我不能装傻,不想得便宜卖乖,我敢正视自己卑鄙的部分,我承认我们之间与生俱来的差异和身份个性上的差距,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我的错我改,他的错他改。我说什么他都同意,就是从来不改。我们一次次回到原点,谁的责任更大?
为什么,每次他最伤心的时候,我不是和他吵架就是逼他做不想做的事,甚至带他去死。
如今他对我的恨意里,除了陈年往事累积的迁怒,我们相处中他那些隐忍和退让,是否让他恨得更深?
没错,最初的恨难以磨灭,但能被我们的爱慢慢消减。必然有新的恨意加入,程度与爱情不分伯仲。这简直是道最简单的数学题。抛去我们的相处,我如此推波助澜鼓励他妈妈离开,他怎么可能不恨我?怨恨,对新家庭的排斥,对我的失望,这些情绪一天一天积累,有一天恨会不会超过爱?如果他离开我,我……
如果有一天他要离开我,我还能留住他吗?
天空变黑了,关闭了,四通八达的道路突然横七竖八地摆着,无路可去。
我知道所有清楚我们关系的人都暗暗骂他是个恋爱脑。
他不是。我是。
我做的一切只为和他在一起,我甚至愿意离开自己的母亲去照顾他的母亲。如今我所有努力不过为减少我们的阻力,营造我们的未来,我需要他,从心脏最黑的部分需要他,他潋滟的样子是我的水,是水上笼罩的月色,是狰狞内心唯一的纯美。只有他能让我忘记对这世界深刻的不安,只有他让我相信某条街道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他有办法排遣痛苦,不论和母亲艰难的相处还是原生家庭的不如意,哪怕失去我,他也想不到死亡。我会。要死要活的一直是我。他一直被我暗示,被我拉扯,他在乎我,宠我,只能跟着我寻死觅活。
我不能失去他,这是我唯一笃定的,也是我一再恐惧的。
我宁可自己无情冷酷,也不愿做出任何一个可能失去他的决定。关于他,道德和原则全部与我无关。偏偏越是如此,失去得越快。这件事我的父母、他的父母、我们与自己父母一再经历过,生命里最为珍贵的东西永远不能握在手里,认真的人头破血流,糊涂的人得过且过,恪守原则的人破坏原则,秉性公正的人从未公正,想阖家团聚的人妻离子散,奉献的人一无所有。这就是命运吗?
就在方才,我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我为什么害怕?为什么近乎一蹶不振?
因为我终于认识到:我的爱同样是个巨大的黑洞。
不论多少次,我看到光,感受到幸福,下定决心,我认识了这个世界向上的一面,我浮出水面呼吸,涟漪一圈圈扩大,我有了亲情友情和生活的动力,只要一个意外,一次争吵,一个裂缝,我便忘记一切,再次陷入“世界上只有我和他”的怪圈。我所谓的理智、远见和立刻解决问题的决心,都只为继续独占他,在我最希望他幸福的时刻,这份祝福依然有个前提:他不能和我分手。他是一张白纸,我宁可他碎成纸屑,也一再用最锐利的笔写我的名字。
我以为我们拯救了彼此。
其实我只是吞噬了他。我要把带来的光深深裹进我的怀里,身体里,心脏里。
恶意是什么?是窥视,是暴力,是欺凌,是喊打喊杀,是恨。这就是他的恶意。
这些算得了什么?他这个人记吃不记打,我对他好一些他就忘记我随口一句话就能让他社死,我随便演演戏就能让他杀人,我无底线凌辱他还能让他哄我。真正的恶意是我希望他的世界最好只有我,只依靠我,随时为我放弃一切,亲人也好,高考也好,生命也好,这不就是我的愿望吗?他早就看透我了,比我自己看得更透。所以他经常在我夸夸其谈时露出浅淡的笑,对我自欺欺人的真诚看破不说破。
在潜意识里,我对这样的自己深恶痛绝,我不信任他,只是不信任他能一直爱这样的我。而他一再的容忍体谅让我愈发膨胀,这是第一次,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理顺我们的关系。我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他?毁掉的前提不是在意吗?我们的命运如何牢固地捆绑着,共生共死共罪,他还没认识我,就被我一句话毁掉了家庭;还没见过我,就被我的优秀毁掉了母子关系;更不要说和我接触后恋爱后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故。
越想越胆怯,刚刚叫嚣“我全敢说出来的”的气焰消散了,散下的灰一定全都落在我脸上,我在他眼睛里看到熟悉的平静怜悯。他未必知道我的每一个算计,就连我也察觉不到自己意识深远里有那么多罪恶,他总能比我更早领会到那些黑暗的意图,从最早的激怒,到后来的诱骗,再到现在的怀柔,每一次,他看一眼就明白我的鬼主意,情愿或不情愿走上我指的路,不反驳,反驳没用;不纠正,纠正不了。我们还活着,也许因为我对他的爱里仅存的那点人性,是父母的教育流照我的一丁点感恩和公正。他接受这样的我,他是个脆弱的魔鬼,纸薄的躯壳偷藏光和泪水。
他能接受多久?当爱变成控制和压迫,压得他不能喘息,他的母子关系土崩瓦解,长久的捆绑能肢解所有爱。我们不到两年的爱情能支撑多久?有一天他也会在深爱里希望我赶紧消失,就像对他妈妈那样对待我,因为我虐待他太久了。
世界上所有的人,是否也像我一样今天自怜明天自恋,时而心软时而恶毒,一瞬糊涂一瞬顿悟,像个最反复无常的小人?
不,我天生不正常,他天生正常,除了感情需要高,他再正常不过,却屡屡被身边的人逼着发疯。他妈妈走了又怎么样?不是还有我吗?我会继续让他发疯。
“行了,别瞪我了。”他抬头与我对视。
“瞪?”
“想说什么就说吧。不是什么都敢说?”他哼道。
“你那么恨我吗?”
他没藏住脸上的惊诧。
我不知道自己该露出怎样的表情,他和他妈妈说,我想什么就把什么写在脸上。此刻的我的脸写了什么?
他飞速说:“我不恨。”
“你以为我信?”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了?”
“从你不再对我说教开始。”
“……”
“从你不再挑衅我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