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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113(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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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的妈妈站在健身房下面的那条商业街。

“我不喜欢你。”

我不奇怪听到这句话,但我奇怪他的妈妈为什么以这句话做开场白,莫非这不是一次谈话,而是一次充满变数的摊牌?看来我必须小心应付。——我的负面性格又一次作祟,不,我不能这么想,我和过去不同了,这是一场和平的谈话,我和她有共同利益,不论何时,他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共同利益。

我极少思考女性,“男”、“女”这个划分标准来自我的性别。自身的成长让我明白男性基于生理和天性的种种需求,有限的好奇和交流不过是补足自身的参照。我对男生津津乐道的女孩子的外貌、形体、性格甚至生理期毫无兴趣,那些东西是生物课,是常识,是修养,仅此而已。

我唯一关注的女性是妈妈,但一个儿子对母亲索要式的窥视又与旁人不同,在我眼中,妈妈的美丽是记事起仰头看到的玲珑的下巴线条,是自上而下的白皙修长的五指,是香味和垂下的同样芳香的长发,是笼罩的笑或不笑的脸和身形,是时而刻板时而促狭的悦耳声音,我渐渐长大,妈妈渐渐矮了,小了,但我的视角仍是自下而上的,妈妈的美高不可攀。

他看穿这一点,说我恋母。他和我不同,他的视角是自上而下的,因此他宝妈。

他没有严重的男性本位思想,我迄今想不通他的视角来自他们生活的哪个节点。莫非来自他性格里颇为自恋的部分?还是来自他一贯的温柔中的奉献欲?或者,这是他潜意识里的自保和回避,当他自上而下地看待妈妈,对方的可怜之处便会加倍放大,对方哭也好骂也好动手也好,都成了伤害有限的小打小闹,不应该被记恨。相反,我看不到妈妈的全部,长期以来盯着某个缺点反复琢磨,耿耿于怀。

华灯初上,主干道还很远,这会是一条很长的路。我的忐忑中有几丝兴奋,就像有道一直解不开的难题得到提示。如果给我生命中的难题排个次序,首先我要惭愧地承认自己无能,我最想不通的其实是那个叫“命运”的东西,我不是有神论者,用这个词只为方便。命运是一团复杂的因果链,被当事人踢球一样互相推卸、指责、谩骂、负担,却不想想它的线条如同血管在每个人身上扎根,越撕扯退避就越掺杂不清。而后让我迷惑的才是他,这个明明一心一意爱着我,我也一心一意爱着,却在某些时候比陌生人更陌生的爱人。

还有他的妈妈。

我对她的好奇不光来自“他的妈妈”这个身份。早在爸爸一通电话打乱两家生活的时候,我就好奇那是一位怎样的阿姨,我也有很多卑劣念头,也不止一次把自己的责任推到这位陌生阿姨头上,暗暗怪罪对方不肯维护家庭,不顾自己的小孩,有时简直是个毫无修养的泼妇,在众人的议论的“可怜”和“疯子”中,我也想把对方当成一个可怜的疯子,以此让自己好过。但我不能欺骗自己,就连这种想法也带来更沉重的负罪感。当她终于不再追着妈妈厮打怒骂,我暗暗希望她和她的孩子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不是因为善良,只是因为软弱,我用这种希望降低自己的罪恶感。这自私的幻想被与他的重逢打碎了。

真奇怪,现在我想起高中,想起他在那个站台拉住我之前的事,我不再认为那是“相遇”,而是“重逢”,尽管我们没见过面,却早早被命运牢牢捆在一起,像对这个薄情世界的买一赠一。他有丰沛到泛滥的感情,我则有更凝聚的浓度。我的影响贯穿了他们的生活,我的存在也成了他们母子的隔阂,从一个旁人口中的名字到实实在在的入侵者,我的出现是灾难,“没有你我们好好的。”他这样想,他的妈妈恐怕恨不得世界上没有我这个人,她对我的厌恶比对我妈妈更严重。

汽车的喇叭打破了我的回忆。只见他的妈妈迈开步子,我连忙走上去与她并肩,街灯下,他的妈妈脚步柔缓,她是我第二位关注的女性,实际上,她的形象令我倍感亲切,她的皮肤、她的笑眼、她温柔的脸和纤细的身形,举手投足间的轻盈,都令我觉得熟悉,都是他的感觉。我常常有意忽略她脸上微带劳苦的纹路,她神色的怯懦,她身上中年人的钝重。这同样来自内心的罪恶感。但我又忍不住将她反复和我妈妈对比,对比的结果除了令我痛苦,令我明白这世界的不公,令我对每个人的不幸束手无策以致不敢同情,还有什么?

不知为何,我一直在意她不再穿的那双令我恐惧的高跟鞋,自从他跳楼后,我再没听过那仿佛踩在心脏上的鞋跟声。这种声音是我和他之间的禁区,我听过一次就毛骨悚然,他日日听着,怎么可能不害怕?那声音甚至能扎响刻意的麻木,不论他用多少个事例描述母亲的善良美好,他清楚只需一声鞋跟敲地就能中止他的自欺欺人,他会屏息凝气,全神戒备,沉默不语,钻进储物间缩成一团。我不说,他也不说,就像每一次我默认的他的逃避。现在那声音不见了,他松了一口气还是更紧张?我们谁也猜不出这种“消失”代表什么,我认为它非常重要,却不敢和他谈论。

随鞋跟声一起消失的还有她对我的过分明显的敌意,她依然戒备我,却像个废弃了的堡垒,不再高度警戒,空余一个眼神和架势上的摆设,她不介意我频繁出现,我们必须上锁的门,我对她品头论足,连同他的内疚也好,为弥补母子关系所做的努力也好,忙碌而焦头烂额的现状也好,统统不介意,只留了些母亲的习惯,包括关心、管教、被说话。

所以我迫切想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她显然也想说说。

“我不喜欢你。我知道你正直、诚实、聪明、优秀,更难得的是对人没有偏见。但我还是没法喜欢你。就像你父亲后来如果娶一位知书达理的女性,你也一样不喜欢。”

她一开口就让我无言以对。她不是在夸我,也不是在骂我,她肯定我,也否定我。没错,“否定”才是她对我的根本态度。

“我也不讨厌你,‘喜欢’和‘讨厌’是小孩子用的词,对大人没意义。对四十岁的人,只有‘还行’和‘烦’。”

我惴惴猜自己究竟是“还行”还是“烦”,结论是“还行但是烦”。这时她看我一眼,她的眼黑白分明,在中年人中相当罕见,分明是他的眼睛。不知不觉,她对我的恨意溶解为我不理解的东西,依然是否定,却包含了一丝奇怪的同情,就像我妈妈对他有内疚,她对我这个疯子也有类似的感情。大人们毕竟比孩子多一份责任感,他们不得不考虑自己的行为给无辜的人带去过什么,哪怕我不无辜。

“你去过我家,有没有注意他房间里有个杂物间?”

我差点停下脚步,她说什么?

她没看我,不疾不徐,不论脚步还是声音。

“墙壁上那扇多余的门,里面有储物空间,看似堆满杂物。其实可以藏一个弯着身子的人。他以前经常藏在那里,关上手机,抱着书包,拎着鞋,我知道那里有人,也许没有,也知道打了电话他会装作手机没电。我不想打开那扇门把他揪出来,尽管我想问他为什么躲我。我一直忍着。”她看过来,突然问我:“你了解他吗?”

她收住话头,等我回答。

我了解他吗?

我曾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他的人,哪怕他对我隐瞒了很多东西。后来我明白我的了解过于浅薄,他又过于矛盾,他的行为总是掺杂突发奇想的夸大成分,一个纸飞机能够解决的告白,他要发动全班折纸开窗户,与其说浪漫不如说炫耀。张扬自然不是缺点,也许他就是个张扬的人,只是从小压抑惯了,导致现在的性格:日常平静,偶尔标新立异,心情不好直接断裂。此外他有迂回的理解能力、稳定的拆解能力和打算盘的性格,这种算盘并非利益得失的算计,也不是老谋深算的城府,而是利他和自保,是自我平衡也是自我消耗。他也曾说过我不了解他,说他自己“骗婚”,在我眼里,他那些暴力、盘算和小动作,我压根不在乎。

我回过神,他的妈妈这么问不是要一个答案,只是想谈话。

“我不了解他。”我说,“他有很多话不愿意说,一直以来,我对他的印象是脆弱,不管他表现得多么积极阳光,在我眼里他始终是脆弱的。”

像张可以随意折叠揉搓的白纸。

“那只是他的一个方面,他不会让你知道他的另一面。”她说。

我停住脚步,看她,我担心自己的眼神是敌意的。莫非他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丰功伟绩,她可以借此动摇我对他的基本判断,让我们的感情从根本上扭曲?不,虽然我不了解他,但我至少知道他的性格,知道他的过去,知道这一路走来他的温柔、隐忍和努力,我也知道他的自私与阴暗,这些我全知道,全接受,了解一个人,看他在生死之前和逆境之中的表现还不够吗?还要加上童年期的不成熟和成长期的零零散散?那太没重点了。

“这么不服气?”她竟然笑了,语气是友好的。

我连忙低下头,但我比她高很多,转头本来就像俯视,再低头像回避赌气。

“我说个简单的,”她笑着看我,“你对他的初中好像有所了解,那你知道他的小学朋友吗?”

她一句话就把我丢进一个全然陌生的格子,就像他把我放进储物间关上门。我一下子慌了。我看着她并无讥讽的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的确,这不奇怪吗?我知道他高中的社交情况,知道他初中的社交情况,他把我带进他的朋友圈,我熟悉了班长副班长班委会,和他那个一班小团体不时接触,亲自辅导和他一起打我的尖嗓子,我还见过他初中最好的几个朋友。我理所当然认为他在小学也有很多朋友,享受过一段快快乐乐的校园时光。现在想想,他提到情绪支点说的是初中,提到作证人格的好友说的是初中,给他带来心灵灾难的往事来自初中,喜欢他的同学和老师都在初中,小学呢?他是怎么把他的小学彻底从我们的谈话中剔除掉的?他小学什么样?有哪些朋友?经历了哪些事?他为什么从来不说?我竟然从没发现这个盲点!但这又有什么奇怪,他就是有这种谈话的本事,让我一叶障目,只看到他想让我看的。小骗子。

她的妈妈又笑了,不想我继续为难,主动说:“你不知道不奇怪,他大概觉得没什么可说的。我想,小学他和你很像。”

我听到自己发出一声蠢到家的“啊”,是疑问的语气。

“他小学没有朋友。”

他没有朋友?怎么可能?

“但他不像你那样不理人,不会给人孤傲感。他在学校应该也和同学接触说笑,只是不参与班级活动,不和人玩耍,更不和人深交。那时他的班级有很多议论吧,也许小学生不敢接近他,老师们也爱莫能助。”

我突然明白了。

“毕竟他的妈妈是个疯子。”她说。

“阿、阿姨……”我顿时手足无措,这是我造成的,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回避的,在旁人眼中就是如此。”她依然笑着,“那时的我的确不正常,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让你妈妈好过,不让前夫好过,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他们做过什么。和人哭有用吗?我上学那阵子有篇课文,说一个女人被从前的婆家卖了嫁了,后来的丈夫死了,生下的孩子被狼叼走了,她逢人就说这些事,最后把所有人说烦了,这件不幸也就成了她的错误。所以我用了更让人印象深刻的办法,我知道如果你妈妈一直高高在上,旁人会因为她穿的衣服提的包不敢笑话她,所以我打她,让她和我一样变成一个当街厮打的丢脸女人,你妈妈要面子,我就让她再也别想有面子,让所有人谈起她首先是个和人扭打的又蠢又俗气的第三者——你妈妈不会装可怜,我利用了这一点。这些年她一定过得如鲠在喉。”

我下意识退了一步,尽管他说过,妈妈也说过,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怕,难怪妈妈一直怕她,妈妈怕的不是暴力,而是眼前这个女人杀人诛心的手段。但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过分负罪的我,我不再那么懦弱,也不想维持任何一种有害无益的表面和平,我说:“阿姨,我妈妈过得当然不好,和您一样内心煎熬。”

她没动怒,我也冷静了,她和我说这些不是为了重申仇恨,时至今日,翻账本算旧账毫无意义,我立刻加了一句:“阿姨,为什么您和我妈妈当时好像根本不考虑我们?你们一点也不担心我们的状况吗?”

她仍然笑笑,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妈妈。

“对不起,没考虑你们。”她笑着说。

一时间,我不知她为何道歉,为何说“你们”,我又一次手足无措。

她是不是在讽刺我们?

“也不是没考虑过。”她说,“我尽量选择你们不在的场合,但有时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脸红了。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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