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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结束的时候,他的运动裤终于出现浅浅的形状,我不错眼地盯着,恨不得自己的手还在那里。
“我帮你?”我呼着气,意犹未尽地亲他的头发。
他使劲摇头,手根本不知摆在哪里,既不能擦在自己衣服上,也不能擦在我身上。
我推开门,在洗手池帮他把手洗干净。我想起唯一一次和妈妈他们去公园玩,两个小孩吃冰激凌吃了满手,妈妈在水池边用皂纸依次给他们清洗,她洗得仔细,我看着她把雪白的泡沫堆在小孩的指缝,用一根手指滑动,小孩格格地笑,她也笑得开心,仿佛洗手是这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我顿时后悔和他们去那里,找了个借口扬长而去。
现在我才知道,给自己喜欢的人洗手真的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之一。
可以握他每一根手指在手心里转,可以反复摩挲他每一个关节,可以在他指缝间一直滑动手指,可以挠他的手心……
“好……好了……”
他软软地笑着,试图抽出手指,我用力握着,水龙头冲下的水柱几乎渗不进去。
“这样……洗不干净……”
他低着头,低声说。
这一刻他无比清纯。
他鸦黑的头发总是停在差一点就要遮住眼睛的长度,垂在密密的睫毛前,衬着纸白的皮肤,他周身都有不可思议的洁净感和浓烈的对比感,像一张刚冲洗出来的黑白照片,耐人寻味。
最耐人寻味的就是他脸上仍有薄薄的红。
我恍惚想起初中某一年参加的辅导班。辅导老师有很多种,越是高干的辅导老师越有很多私人爱好,眼界也广,和我这种死读书的人完全不同,他们会在课间和学生说些题外话,鼓励学生多多扩充知识面。有个老师说一个电影大师在黑白片中加了一件红色的衣服——一个穿红衣的女孩走过黑白人群和街道,成了那部脍炙人口的影片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场面。我不知自己为何想起如此无关紧要的事,我想也许因为美的本质是相通的,黑白上的红,或者激情后的清纯,本质都是反差。和方才心脏加速血液加速的冲动感不同,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心动。
心动到我想就这样握着他的手,看着害羞的他,就这样过完了一辈子。
真是不可思议。
我不知他在想什么,他也在看我,不同于我的明目张胆,他非常小心,用眼睛小心地瞟,他真矛盾,明明平日里大大方方,到我面前却一反常态,简直胆怯得可笑。但这不正说明我在他心里大不一样?
趁我发呆,他迅速抽出自己的手洗干净,擦也不擦逃到更衣室,我郁闷地跟出去,不明白为什么更衣室要有摄像头,男生难道没有隐私?
他没话找话地跟我解释:“本来没有,队长说某一年篮球队在更衣室打群架,打到最后根本找不到挑事的人;还有一次有个低年级队员被高年级……霸凌,”他心虚地看了我一眼,我忍着笑,他嘀咕着继续说:“好像还有两件什么事,最后学校一气之下在更衣室也安了个摄像头。学校脑袋有包,安这个有个屁用,谁打架不在厕所打,在更衣室打架的也是脑子有包,害得我们在摄像头下面换衣服,都被看光了!”
“嗯。”我说。
他见我大大方方看他,根本没打算出去,不由恼羞成怒道:“你还没看够吗?”
我没说话,等他换下篮球服。
“你出去吧……”他求我。
他到底紧张什么?这个时间又没人捉奸。不对,捉早恋。不对,学校不太管这事。
但他太紧张了,我不忍看他继续战战兢兢,只好拎起两个人的书包退出去,在门外等他。我靠着门旁的墙壁,我的身体余热不散,他的手心带来的后劲太大了,一阵阵冲击我,我终于体会了天旋地转,一时晕晕乎乎,眼前的东西仿佛都是黏的,也都是甜的。我使劲攥着书包的提手,像攥着他的手。明明刚碰过,我又想碰。明明刚做过,我还想做。
我反手扣住更衣室的门把手。
如果我现在转过身,轻轻开一道缝,我就能在一个狭长的盒子里看到他,毫无察觉的自然的他。他的裤子会被推到小腿,他会抬起脚,他的小腿上没有很重的汗毛,大腿更加光洁。
我甩了甩头。
奇怪,自从我开始肖想他,他身上让我躁动的潋滟感反而不再那么明显,可能他骨子里并非潋滟,而是清纯,我只是更深地看到了他。他流动的壳子下荏弱又干净的底子,给我带来的是心动。
所以我只是扣着那扇门,在我泥浆般的大脑中,他始终活水一般沁出。他也许深不见底,但我喝到他时,他的味道是甘甜的,没有任何杂质。
想起不久前我还暗自用各种污秽的词语形容他,我真脸红。
我只是个普通人,喜欢就觉得好,得到了就恨不得用全世界的褒义词夸赞;不喜欢就冷淡,得不到就用最伤人的态度保护自己。普通人似乎犯不了大错,这种放任的心态就是“普通”最大的错,如果我想要继续喜欢他,如果我想要他继续喜欢我,就必须克制那些无所不至的阴暗念头,否则它们终有一天会从我的口中飞出来,成为“气话”、“醉话”、“糊涂话”,以他的聪明自然明白,所有这些都是某一时刻的真话。
即使在内心里,我也不该伤害他。
他那样温柔待我,可是人与人性格不同,我也许一辈子也做不到他的仔细、他的贴心和他的周到,那么至少在内心里我应该始终理解他、尊重他、放下一切可能伤害他的念头。
真奇怪,当我想着这些,我前所未有地平静着,又不止平静。
我想起我参加过的一个初中英语辅导班。我的妈妈为我报很多辅导班,她的标准不拘一格,称得上有慧眼,这是我一直佩服的。那位辅导老师很年轻,刚从国外回来,她思维活跃,专业是英国古典文学,却总在课堂上讲最流行的东西,和另一位有丰富经验的老外教相得益彰。有一次她讲英文翻译,要求我们翻译“岁月静好”,她细致地用这四个字讲翻译的难处,讲“time”,讲“quiet”,讲“ tranquil”,讲“静好”的意思应该怎样拆分,还背了很多简短的英国情诗,从意境上分析哪句说的是“静”,哪句说的是“好”,还给我们讲写出这四个字的才子和他爱过的才女,讲怎样结合这个人的经历更好地理解……我记了很多笔记,包括句子成分,词汇用法,古语用法,近义词表达,翻译要点,却根本不懂她的语气为什么过分抒情,现在想想,她对着一群刚上初中的学生讲如此深奥的情话,也算明珠暗投。
以前不懂老师们为何总在课堂上长吁短叹些人生感言,别人觉得是在活跃气氛,我嫌他们浪费时间。
此时此刻我好像懂了,倘若没有那位老师抒情的选择,我这样冷漠的人,恐怕一辈子也没法找到“静好”这个贴切的词形容自己的心情。老师们的心思终究是长远的,我很想谢谢她。
和他相处后,我好像被他传染了不少想法,我变得……温和了。这种温和不知算“静”还是“好”。
我不由微笑,放开门把,反手敲那扇门。
“就出来了!”他叫着。
真不知他在磨蹭什么。我笑着,无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
我转身敲了几下门:“快点出来,九点了。”
一声惨叫,彻底结束了我漫无目的的遐想和他紧张的磨蹭,他冲出来拿起书包,对我使个眼色就往外跑。
我明白他的意思。今天他妈妈不上夜班,就算他事先报备过有训练或在学校吃晚饭,这个钟点回家也太迟了,也许他的妈妈已经等在学校门外。
我看着表暗暗责备自己。如果我还想和他平安地度过剩下的时间,必须谨慎地安排我们的一切行动。我一路思考着:除了卫生间和淋浴间还有那面堪称定情之地的西墙,学校还有哪些地方没有摄像头?我绝望地发现摄像头这个既有效率性又有威慑力的东西几乎遍布校园内外,就算我和他走在街上,隔不远就有一个;就算我们找个小店,头顶也有几个;或者想找个偏暗的地方,这条街偏偏位于闹市区,哪里都少不了这东西。
我羡慕地看着迎面而来的情侣,他们或者牵着手,或者挎着胳膊,或者搂着腰,当然没有男生对男生做这些,男性情侣总是低调的,避免引人注目;至于女性情侣……女生们平时总是勾肩搭背亲亲热热,反而毫无异样。想想我们今后只能在厕所和淋浴间慌里慌张地接吻,打着手机看彼此的身体,我几乎要可怜他和我自己,以及普天下躲避摄像头的早恋学生。难怪我们学校的老师不大管恋爱问题,恋爱早被摄像头管制了,谁没事找事在摄像头底下亲热,难怪学校里风平浪静。
第二天我郁闷地和他说这个发现,他笑得几乎要在椅子上打滚。
我最喜欢看他无忧无虑的笑。
他起初还大笑,发现我在看他,慢慢收了动作、声音、笑容。
难道我太吓人了?
“你平时可别这么看着我。”他低下头。
他的脸怎么又红了?
“你这样……太专注,别人看着……要误会的。”他小声说。
我想起我的作家同桌说的那些话,不由问:“别人现在怎么看我们?”
“你也会紧张?”他又活泼了,我的紧张总能让他找到一些奇怪的心理平衡,瞬间复活一般恢复状态。
我没说话。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要说无聊。”他嘀咕着,“别人以前会想歪,毕竟,现在那种事也不少……”
“哪种事?”我故意问。
“就是……就是……那个啦!”
“哪个?”
“你别没事找事!你知道哪个!”
“同性恋?”
“对,就是同……”他的声音一下子收住,红着脸鼓捣着嘴巴,随即开始耍赖,“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你以前不是什么也不懂,怎么一下子什么都接受了!好歹也要有个认知期矫正期反复期之类的,你怎么……”
“没办法。我认知期不想使用暴力,矫正期不想别扭,反复期不想躲。”我说。
“我错了行不行!”他大叫,“你就拿着当一辈子把柄吧!气死我了!”
我笑了笑。一辈子。原来他也会说“一辈子”,我知道他是无意的,所以不会提醒他。
“反正,反正他们就是……”他又开始最擅长的转移话题,“以前有些人可能会想,但我们有兄弟关系护体,你别说没血缘,有没有血缘在别人眼里也算兄弟。尤其是那次拍电影后,副班长和作家故意和人说我们关系有多好,我在你家和你妈你弟弟妹妹关系多好,现在更没人怀疑了。奇怪,为啥她们俩那么肯定咱俩有一腿?全校人里只有她们俩一口咬定咱们一定是那个……那个……”
“同性恋。”我说。
“闭嘴你……”他嘀咕。
我真想摸他红红的脸,真想吻他,可惜这里是教室,这里还有摄像头。
“她们为什么要故意说我们关系好?”我问。
“当然为了打掩护,说我们平时经常来往,说我早就把你家当自己家,不论我们怎么黏糊也解释得通。”
“她们为什么这么做?”
“这不废话吗?好吧,这么说吧,你为什么把你家借给她们拍电影,搞得乱七八糟,你之前和她们毫无交情吧?你说她们感不感谢你?会不会为你多考虑?人和人的友谊就是这样,你考虑我,我考虑你,有了冲突你体谅我,我体谅你,闹了矛盾你记起我的好,我记起你的好,所有感情都是这样。”
又来了,未来心理医生的人生教育。他循循善诱的样子让我想笑又觉得暖,我在这纯净的暖中又发现他的一个算不上缺点的缺点,尽管他对人与人的关系是剔透的,他的情商是高的,对人的阴暗面的体察也是够的,但他还是把人与人的关系说得太简单,因为他始终以最善意的角度思考别人。
不过,就像他从不打算改变我本质的东西,我也不希望他改变。我只是说:“只有她们知道?队长呢?你和他那么要好。”
越接触越觉得他和队长不是一般的好,他为篮球队鞠躬尽瘁的劲头哪里是对运动的热爱,谁会为一个球在高三之前两肋插刀。
“队长?”他大笑,“哈哈哈哈哈,我和他当然好,但是,他——哈哈哈哈哈!就算咱们在他面前直接亲,他也觉得闹着玩呢,就算全校知道咱们的关系,他也会让人别胡说,他就是个钢铁直!”
我很高兴听他说出“咱们的关系”,其实他昨天没给我答案,看他现在的态度,也许他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