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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不像往常一样早早走出家门,我坐在餐厅等待,两个小孩追逐着冲进来,看到我赶紧规规矩矩,蹑手蹑脚。
我把小男孩叫到面前,把昨天跟小女孩说过的内容重复一遍,要求他记牢、复述。
他害怕、疑惑、不太情愿地说着那些注意事项。
也难怪他费解,我也刚刚理解这个世界对男孩来说同样危险。
现在我明白一个好看的男孩能够激发怎样疯狂的想象,那么他同样能激发想象中的疯狂。
“哥哥昨天给我也讲过。”小女孩偷偷对妈妈说。
“你哥哥公平公正。你们听话就行了。”妈妈说。她用眼角余光偷看我,琢磨我在抽什么风。
有我在,小孩不敢乱说话,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怕一个动作不对又被我教训。吃完饭妈妈去衣帽间打扮,保姆收拾碗碟,两个小孩拿着一张彩色纸检查自己书包里的课本,男人负责等待。我背起书包,拿起篮球,路过他时,他客气地说:“路上小心。”我一向反感他,却也一向礼貌,只说:“叔叔开车小心。”
不知怎么,我鬼使神差加了一句:“昨天我拍的照片有小孩子和叔叔您的,我没时间整理,等下把压缩包发给您,您自己挑吧。”
他没想到我会说这句话,一时竟忘了回答。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说,匆匆推门走掉,路上把微信列表最底层的男人的名字敲开——我来这个家时,我们出于礼貌互加,从没说过任何一句话。
我把昨晚发给同学的照片压缩包发了一份过去。
我隐隐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做,我不明白的是,为何我能同情一个一直憎恨的男人,却永远不想原谅我的亲生父亲。
换做半年前,这件事能让我闷不吭声想上几个月。
不,换了半年前,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我在不知不觉中改变,这可能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他把他知道的所有好的东西告诉我,嫁接到我身上,让干涩带刺的人开花结果。
我在进学校前拐进小书店看了一会儿书,踩着预备铃进教室,尽管想看他的愿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现在我不想和他独处。
我说不清自己备受冲击还是备受打击,我以前不知道自己竟然是个同性恋。
我早就发现面对他时没来由的烦躁,那种要冲破身体的尖锐痛感。我一直没法解释,也不愿细想,现在一切有了合情合理的答案。
我从没从感情或欲望的角度考虑过与他的关系,难怪他说我迟钝。
我不能说自己过着清心寡欲的苦修生活,但在小学男生偷偷讨论女生时、初中男生聚在一起交换恋爱心得时、高中男生炫耀自己经验时,我没有丝毫好奇,脑子里只有书本和成绩。高中后,思维线上多了一个他。
也有可能我一直强行压制自然的需要,导致电光石火的念头带来连续不断的震动,我既有的对世界、对人、对两性、对情感根深蒂固的观念们已经面目全非。过去它们冷漠、阴沉、窃笑、狰狞,如今他们涂上诡异的艳丽颜色,毒花一般带着他的衣香,他潋滟的模样突然危险,突然性感,他无邪的笑突然开始嘲弄我。
嘲弄我只敢看,不敢靠近。
这是幻觉,他从来没有如此露骨的表情,他只会逃避,哭,欲言又止,脸红,这些表情又和嘲弄有神秘的关系,也许他嘲笑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在我的观念里,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又最可悲的东西,它无限放大的人的自私、自恋和自大,又无限降低人的自律、自爱和自尊,它把毫不相关的两个人捆绑到一处,逐日扭曲,直到他们不是用□□拥抱对方,而是用骨头刮刻对方,只想从坟墓里逃出生天。所有以奉献为目的的自戕最后都会变成以伤害为手段的自保。我的爸爸妈妈未尝不怀念他们初恋的那段时光,我极小的时候,他们为我换上时髦可爱的衣物,左右牵着我的手参加同学聚会,我是爱情美谈的结晶,大人们围着我,夸奖我,感叹他们情比金坚,我则默默思考他们昨天晚上的吵架和今天早晨的冷战。我看到爱情似乎只剩下人们口中的故事,那个故事只剩虚假、腐烂、背叛的残渣。我也看到我的妈妈为新的爱情抛弃家庭、人格、名誉、原则等等一切她最在乎的东西,然后在众人的指责和嘲笑中倔强地支撑如今的幸福。而她辛苦得来的男人心中永远藏着与另一个女人的感情,藏着对过去的留恋,藏着对第一个孩子再不可得因而永远惋惜的珍视。
要么到手了碎掉,要么到手了就是碎掉的。
最后手上有什么呢?发黑的血和肮脏的伤口。这种东西有什么用?要来做什么?
我一向试图无视本能,因为我本能地鄙视爱情。
现在我遇到了始料未及的对象,或对手。
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看他,怎么对待他,他和我一样是个男生,我们还有复杂的家庭纠葛,我们曾经互相憎恨到用弄死对方。听说过由爱生恨,我们为什么反过来?
“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我差点跳起来。
“你怎么了?”他观察我的脸色,“脸色这么差?不开心?难道你带我们回去他们有意见?”
我不着痕迹地示意他坐我同桌的位置。
等等,为什么同桌的位置是空的?
我抬起头,发现同学们闲聊的闲聊,做题的做题,擦黑板的擦黑板。
等等,黑板上为什么有一堆我没看过的数学题?
我的冷汗差点冒出来,看了眼手表,第一节课结束了。
我竟然胡思乱想一整节课?
“你没事吧?怎么了这是?”他急了,抬起手想摸我的额头,又触电般缩回去,眼睛里只剩下急。
现在他的眼睛的黑,他呼吸的气味,他衣服上的香有了新的意义,他又一次变成笼罩我的东西。
我摇摇头。
“明天就汇演了,今晚有的忙,你去打吧。”他仍是一脸担心,“你真没事吧?”
“走开。”我说。
“什么?”他的眼睛瞪大了,“什么?”
我看到他眼睛里隐隐约约的黯淡。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生硬地和他说话了。
预备铃响了。
我几乎想要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或者手腕,但我什么也没做。
他看着我,睫毛忽闪了一下,也许他只是好奇我又生了什么气,我却看成委屈。他安静地向后走,我用余光看到他回头看我。
他委屈了。
我说话向来如此,直接,不客气,没有任何委婉。起初我一句又一句挖苦他,气他,他半真半假地生气,更多是无奈。
什么时候,他开始因为我说的一句话就可以委屈?
真可怕。他本来就脆弱,现在简直不堪一击。
更可怕的是我竟然认为我错了。
我把注意力向桌子上的习题册集中,那是一本英语习题册,但讲台上的老师明明说中文讲着反应式,而上一节课应该是数学课。我心慌意乱,把英语的塞进桌子,却怎么也找不到化学卷子,是不是我从昨晚就开始神志不清,根本没有放到书包里?
“要……一起看吗?”我的班花同桌察觉到我没带卷子,小声问。
我点点头。
她将卷子放到桌子中间,我却根本看不下任何一道题,脑子里不是他倾倒了,就是他委屈了,还有更多朦胧的声音和模糊的白。我极力收拢涣散的精神,最后只收拢了一双似乎含泪的眼睛,他委屈地回头看我。
被一个人牵扯着神经,不但烦,而且痛,还能出现幻觉。
我烦得几近暴躁,有人突然拍了下我的后背。
我缓慢地回过头。
拍我的人是我的后桌,他畏惧地看着我,像看到一个僵尸、一个杀人犯。他弱弱地,有点发抖地将他桌上一张叠起来的纸条推向我,又指了指后边。
想必我的眼神是恶狠狠的,神色是冷冰冰的,吓到他了。
看来我真挺吓人的,吓我妈妈,吓小孩,吓女生,吓男生,就连那个曾经打我的爸爸其实也怕我,根本不敢给我打电话。
这么吓人,他喜欢我什么?
我拿过那张纸条,尽量放缓表情对后桌的同学道谢,他惊魂未定,笑得勉强。
那纸条折得不规整,也不潦草,是他一贯的大而化之。雪白的隆起像个天外来客,我一时不敢打开。
我吸了口气,两手拆开,再拆。
“没事吧?连卷子也没带,你怎么回事,还像个上仙吗?中午我们一起去茶餐厅吧?”
他的字流利,乌黑,连得厉害,像心烦意乱,也像担心过度。
我把那张纸条握在手心里。
受委屈的人明明是他,他却担心我是不是受了委屈。
世界上为什么有这样温柔的人?
我的心突然变得安静又透明,那些几乎让我冲出教室的烦躁消失了。
我按照他的折痕叠起那张纸条,放进笔袋,又拉出一张演算纸撕了一小条,写了个“好”,扔给后桌,示意他向后传。
老师的声音传进耳朵,同桌的卷子字迹娟秀干净,看着很舒服,教室窗明几净,黑板上粉笔字吱嘎地响,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响,反应式变化着守恒,毫无瑕疵和纰漏。
一切那么舒服,我又能专心听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