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周日那天我早早出了家门，果然在地铁口看到他，他比我还早。

他穿一件活泼的卡通T恤，戴黑色帽子，他的妈妈喜欢在简练中制造活泼，把他搭配得生动。

他正抱着胸，靠着一棵树，看来来往往的人。

他和我的确不一样，我等人的时候只知低头看手机，要么背单词要么刷题。他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兴致盎然。

世界在他眼里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们看到的世界是不是根本不一样？

他冲我挥手。

他陪我随便找了家小店吃早饭，给我讲几个同学要弄的悬疑舞台剧剧情，凶手、动机、手法、案情逻辑十分清楚。

“不错吧？班上的大作家写的。这次汇演只演一个片段，他们准备拍个微电影参加网上比赛。”他啧啧称赞。

“什么大作家？”我问。

“总跟着副班长那个女生，瘦瘦的那个。”

“哦。”我想起那天早晨副班长和那女生看着我满脸通红。

我对这些没兴趣，吃完饭去地铁口等人，趁机给他讲完一道题，约好的人才陆续过来。

“你们来的可真早。”班长说。

“还好吧，比你们早点。”他说，“人齐了，开走！”

我们扶着电梯进入地铁，除了我们，还有三个女生，四个男生，三个女生就是副班长和他方才说的大作家，以及我现在的同桌，四个男生都是班委会的，我和班长说话多点，其余只在同桌时说过几句。地铁车厢人不算多，大家分散坐下，他们为预算说个不停，各抒己见地合计怎样省钱。他坐我旁边，不时低声问我：“你没听过这种吧？你家从来不缺钱。”

我好笑，“我妈妈和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做生意的。做生意每天商量什么？怎么花钱、怎么省钱。”

他大笑。

“你到底笑什么？很好笑吗？”

“不知道，以前听你说话就生气，现在听你说话就想笑。”他说。

“那就笑吧。”我说。

反正他笑起来好看。

他硬生生把我带进这个与我无关的小圈子，却不会突兀地把我塞进话题，也不会尴尬地让我发表意见，更不会冷落我让我觉得自己多余，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这么难的事，为什么他做得如此自然？车程不短，他们欢声笑语，我也不闷。到了目的地更热闹，他和我那位班花同桌勇往直前，配合着杀价，一个比一个恳切，请摊主体谅学生钱少，除了一次性的彩纸彩笔气球布料，其余物品由买变租，一些丝巾披巾店主收的租金更少，只要求不弄脏；还有一家服装店一下拿出五六套看着不错的衣服，只因他们保证“给您留照片您做宣传用”。

店主不傻，问这两个空手套白狼的：“有你们俩对吗？”

“当然。”他们说。

“也有他们？”店主指着班长副班长还有几个男生。

“有的有的。”他们一口答应。

“肯定有他吧？”店主指指我。

班花没说话，他说：“他不行，真不行，这我们班班宠，学校最高机密，老师不让出镜的。”

他胡言乱语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我又被笑话了，他们都在笑。

最后一伙人大包小包走出地下商场，男生每人拎几个黑袋子，女生手里拎些轻的，我也提了几个袋子，我们看上去……像一群收垃圾的。绕过一条街有一排运动品牌专卖店，他叫：“停停！进去帮上仙选双鞋！”

他不是一直和我在一起，他的肩膀时而和男生并着，时而和女生。我身边有时是班长，有时是副班长，他们和我交流很自然，话题仅限于功课和老师。我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

今天的他明明新鲜，却像张未完成的素描，边线粗糙得厉害，用黑粗的炭笔反复勾勒，总担心不准确。

他离我远，我焦躁；离我近，我更焦躁。从那个站台开始，我的焦躁时高时低，连续不断。

“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牌子吗？”他问。

“没有。”我扫了一眼他的双脚，“买和你一样的就行。”

“别图省事，运动鞋要自己试试，适合我的不一定适合你。”

“为什么？因为我腿比你长？”

“没事能别找抽吗？”

他还是把我带进和他的鞋子一样LOGO的店，径直去货架拿了双一模一样的，要我试合适的尺码，我对他说的脚感弹力摩擦稳定一窍不通，他让我走我就走，让我跳我就跳，让我单脚站立我就……

“你是不是在耍我？”我问。

“我没有！买鞋就要这么试！”他连忙叫其他人，“没错吧！喂喂！你们跑什么！”

男生们装没听见全溜了，三个女生在旁看热闹，谁也不肯说话，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说：“你觉得好去付钱吧，我们还要去唱K。”说完一溜烟去追那些男生。

我又气又好笑，让店员装好我原来穿的鞋子，正准备去付钱，副班长和同桌突然一左一右站在我旁边，她们同时做了一个突兀动作——用手推着我的胳膊。

我心里不快，她们却半是着急半装轻松地说：“帮忙看一下这双鞋。”

另一个女生果然拿下一双女鞋，让我看面料、看型号、看颜色、看适不适合她，我终于发现她们的反常。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街道嘈杂的车声，男孩子们的说笑声，有人大声说：“真没想到碰到阿姨！上次那个护士服太合身了！”

我明白了。

竟然在这里碰到他的妈妈！

我脑子里的弦一下拉到最紧，她为什么在这里？她是不是看聊天记录后特地来监视儿子？她是不是已经看见我了？虽然这算得上班级活动，但是、但是……

“你们干什么呢？喂，怎么还不付钱！”

他的声音突然响在我身边，我一直脸朝最里面的货架，背对外面，没发现他什么时候进来。

“没事，我妈走了。”他小声说，“我妈说医院的病人临时转院，她是下夜班跟着帮忙的。纯属凑巧。”

“真是凑巧？”

“对。”

我松了口气，大脑依然紧绷，他虽然安慰我，口气也是凝重的，眼睛向落地玻璃外左右扫，肩头僵硬。

“我们坐公车走吗？车站就在路口。”班长拿手机查着路线。

我心烦意乱，他的眼睛还在扫外面的大街，一滴汗硬生生沁出他的额头。

那将坠的形状令我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汗是什么味道？

我的身体发冷，冰冻迅速遍及全身，我打了个冷战。

恐惧的感觉似乎刚刚醒过来。

他也开始发抖。

我们默默看着对方，又默默移开目光。店员提醒我结账，我借机在收银处让自己冷静。走出店铺我依然紧张，和他保持距离，只和班长还有另一个男生一块走，他和几个男生远远走在前面，中间又隔了三个女生。直到上了车，我还在观察附近每一个人，他们似乎也在窥探我，用意味深长的笑和古怪的目光。车上的人越来越多，我被挤到一个角落——是我想要找一个角落，我下意识找他，他拎着几大袋东西艰难地挤过来。

“没事了。”他脸色惨白。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快乐要如此小心翼翼。

“你紧张什么？”他自嘲道，“我紧张就算了，和你又没关系。”

我只能苦笑，他活得辛苦，我也成了惊弓之鸟。回想方才的事，我觉得自己反应过度，恐怕那些同学看了也会奇怪。

我终于想起三个女生紧张的举止。

“她们……刚才故意让我避开你妈妈？”我问。

“是吧。我突然看到我妈差点吓死，不过我在她面前镇定惯了，就像平常一样和她说话，给她介绍同学，好在昨天上午我早跟她说过今天要出去陪同学。然后我往店里一看，你和她们三个缩在最里边只露出背，我妈根本没注意。估计她们看到我妈马上把你拉走了。幸好那天她们和我去医院拿衣服见过我妈。”他还是有点紧张，话多，声音虚，用拉长的语调和多余的修饰缓解情绪。

“她们……知道我们的情况？”

“具体的肯定不知道。我从不跟人说家里的事。不过，我从小就在这个学区上学，在小学初中也算有点名气，肯定有些传言。你更是大家好奇的对象。再加上我们之前闹成那样……她们下意识觉得不妥吧。她们是好意。”

“我当然知道是好意。你当我是傻子？”

“你对别人的好意一向迟钝！我不过……教教你。”他嘴角恢复了平常轻松的笑痕，就像要教我打球那样。

我终于确定这个家伙根本没安好心。

“你就是想看我笑话吧？”我说。

“顺便，顺便啦。”他说。

他竟然还敢承认！还转过脸扬着眼角。他的眼角本就是向上挑的，高兴时挑得更高，更显得他的黑眼睛分外有光泽。他的笑合不拢，露出牙齿，他的牙又白又小，一粒粒整齐地排着，时而咬一下下边的嘴唇，看着又狡猾，又得意。

“我刚才问副班长干嘛那么紧张，她说我们穿着一样的鞋。”他又开始转移话题。

我低头看四只脚，一双是新的，一双是旧的，几乎一模一样。

“女生的注意点和我们不一样啦。说不定我妈真跟她们一个思路，看着鞋胡思乱想。”他不想多说他妈妈，又挤兑我：“让你多跟人接触接触，别那么高冷，你看她们多关心你！包括那几个男生，不多问也不多说，不就是怕你尴尬？”

“呵呵。接触了再被你说没有男德？话都让你说了。”我冷笑。

“喂！”他笑着，用肩膀拱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没等到他接下来的话，我突然不敢动了，肩膀碰触的地方像有很多根针扎着，却不疼，只是麻木着。

我没有看他，因为他的肩膀在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一站地，两站地，公车简单地报站，我没听清地名，我们站在车后面拥挤的角落，我茫然不知该想什么，我想，不能每次都由他打破沉默。

“我应该怎么……谢谢她们三个？”我说。

“哈？”他愣了愣，扫了我一眼说：“谢个屁啊，有啥可谢的。”

“可是……”

“或者你这样想，你平时给她们讲题没收钱，她们这是报答你，公平公正，怎么样？”

“胡说。”

“尤其咱们班花，你还主动讲呢，你最近都没给我……”

“闭嘴。”

“不守男德。”他没出声，用嘴型跟我这样说。我看着他两片浅红的嘴唇和雪白的牙齿，几乎被他说服。

“有人关心不好吗？”他低声对我说，“朋友会关心你，用他们的方式为你着想，你遇到困难，他们愿意帮你想办法，尽管他们也有缺点，会给你添不少麻烦，但这就是人与人的关系……”

我不想听他的唠叨，他的话在耳边只是一阵风，我不知道有没有记进脑子，我下意识寻找那三个女生。

奇怪的事发生了。

她们的形象本来是模糊的，我当然知道她们的长相，知道她们的名字、声音、个性，但在我心里她们没有意义。可是此时此刻，她们的样子突然开始清晰，一个是清纯漂亮的，一个是知性微酷的，一个是文静瘦小的，她们正说什么，笑靥如花；那些男生的样子也清晰了，他们意气风发，青春洋溢，有静有动，各有特点；这辆车中每一个我看到的人正变得清晰可感，有半黑的头发，有旧式的裙子，有提着宠物包的，有逗着小婴儿的，有吸着奶茶的，有对着车窗拍照的……这些我从未留意的人和动作在他的声音中有了生命。

这辆车在热闹的市区一路擦过，把整条街擦亮了，街边的每一座大楼、每一个店面、每一扇橱窗焕发了颜色，每一棵树像是刚刚变绿，刚长出花。

这一刻，我用他的眼睛看到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