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那天回到家我浑身没劲，想赶紧回房间，又直觉有什么东西被我忽略了，这种忽略是长久的，我毫无察觉的，如同性格缺陷。

到底是什么？想不通的感觉让我更烦躁。

我只能坐在沙发听客厅鬼哭狼嚎的琴声转移注意力。经我实验，这以毒攻毒的方法特别有效。

心烦的时候找点更烦的，也就没那么烦了。

弹琴的小男孩似乎不开心，看了我好几眼，我一看他，他就板起腰，憋着嘴，卖力按琴键，旁边的老师也柔声细语。有时他偷偷瞥我的方向，似乎在看我什么时候走。我回他一眼，他更加严肃认真，似乎快哭了。

大门响了，那对夫妻抱着货物样品从外面进来，小男孩像是看到救星，看着我又不敢叫，只是努力弹、努力弹。

“今天怎么这么听话？”妈妈奇怪地看着男孩。

男孩和老师谁也没说话。

然后她看到我，“哦”了一声。

我不悦，准备上楼，却忍不住看她身边的男人。

这男人我一向视如空气。当然，他从没为难过我，我也从未对他不礼貌，一起生活六七年，我对他的印象依然脱不了低劣、世故、奸猾、假惺惺等等一切我能想到的人类最令人厌恶的负面品格。

男人唯一的优点大概是看着有格调。他的长相和气质像这男人。

我知道这男人不可能那么差，真那么差，我妈妈也不会不要道德只想嫁。大概我把心里那些没法加给自己妈妈的愤怒和指责全都放在他身上。

会是他吗？那个劝我妈妈和他妈妈同时放弃家长会的人。

说起来，我对他有如此多的怨恨，我妈妈这么多年承担物议，未必不怨，他们却一直恩恩爱爱，说明这个人的脾气应该不错，忍得了妻子的抱怨，说不定还会哄人。

第二天我找他聊这件事。

他的新座位刚好在我后面，我转过身，和他隔一个桌子。

这种距离有些奇怪，但他好像不准备挪地方，我想起身，他说：“你就坐那里吧。”

我不太舒服。他什么意思？

“等会儿就有人来了，别动了。”他轻巧地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不比我家过去的保姆高明。

但他奇奇怪怪的心思和行为一向多，我懒得计较。

“你问我爸？你怎么突然好奇他？等等，你和他一起生活的年头都赶上我了，怎么一点也不了解？”他问。

“不了解。”我转过身开始翻书做题，他叫了我几次“喂”，我充耳不闻。

他只好过来坐到我同桌的座位上。

我突然觉得这才是他该坐的座位。

“喂。”

我不理他。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同桌是班花。”

“无聊。”

“真不知道？”他侧头看我，像在观察我说没说谎。

“你……”我刚要瞪他，他不着痕迹地离我远了一些。

他搞什么？

“真不知道？”他继续观察。

我不禁冷笑，不客气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喜欢她？她喜欢我？她喜欢你？”

“没事了。”他耸了一下肩膀，两片嘴唇抿在一起，笑了。

尽管这样的笑和平日又有不同的好看，但我不是好惹的，我放下笔准备问到底。

“我跟你说我爸！”他迅速地、保命似的举起两只手，“不说班花了！”

我们用不同的手臂支着头，面对面看对方，他走了一会儿神才说：“你可能想不到，以前我和我爸的关系特别好。他每天放学去幼儿园接我，让我坐在他肩膀上，带我打篮球，给我讲故事，骑着车子带着我和我妈满城乱逛。坦白地说，有段时间我根本没法相信我爸抛弃了我们。”

“真的？”

“对。我爸性格好，我小时候淘气，我妈生气，他就背着我赶紧跑，我现在还能梦到六岁以前，我爸和我在被窝说悄悄话。我爸爸手不算特别巧，想法却很多，有一次弄了大小三件白T恤，拿丙烯画奥特曼，丑得没法看，但我们一家穿着高兴。那时候真好。”

我却想：他波光潋滟的样子真好。

“我家是普通家庭，我爸只想舒舒服服过日子，起初我妈特别喜欢他这种不争不抢的性格。可等我进了学前班，我妈突然开始着急，班上的同学报各种各样学习班，不用说那些乐器、棋类、运动，只外语、少儿编程、作文、数学这些东西，就让她愁眉不展，总担心我落在别人后面。她在医院的工作没有太大提升空间，于是劝我爸找门路。我爸本来是个清闲公务员，没有背景也没有野心，很难有大发展，结果我妈硬是靠她在医院认识到的人，找了些做生意的可靠途径，然后劝我爸辞了工作跑商务。那两年倒是挺顺利，我家生活质量直线上升，我妈也辞了工作照顾我们，帮我爸顾生意，任劳任怨，但是……我总觉得我爸做得很勉强。他根本没有时间陪我，我也经常闹别扭，我妈就想尽办法买玩具、做好吃的、劝我哄我。说‘爸爸这么忙都是为了你，你要听话’。

“有一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有人进我的房间，我闻到一阵酒气，是我爸爸，那时他经常有酒局，他坐在我床边，摸着我的头，我太困了，想叫他却睁不开眼睛。然后，他像以前那样窝着身子侧躺在我的床上，以前他经常躺在那里给我读科普绘本还有哈利波特。他像以往那样轻轻拍着我，然后……

“我好像……听到他哭了。”

我屏住呼吸。

“我不确定是不是哭，那是从喉咙里发出的难听的声音，听着甚至不是哽咽，是一突一突的声音，好像只敢憋在喉咙里和鼻腔里，不敢放出来。我越急着睁眼越睁不开，最后竟然在那声音里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没看到我爸。他一大早就就赶飞机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件事究竟真的发生过，还是我做了个梦。”

“你告诉你妈妈了吗？”我问。

“没有。当时的想法很单纯，觉得自己知道了我爸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我只对我妈说不想让爸爸整天在外面又忙又累，只想像以前一样每天有爸爸陪。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谈判，我事前准备了很多理由，把我能想到的没有爸爸的不快乐，还有我看到的爸爸的劳累，一件一件和我妈说。我妈……其实她是个很懂教育的人，她把我当大人一样，给我讲家里的经济状况，现在的学校教育和未来的发展，我不记得她具体说了什么，最后她让我相信只靠我口头保证‘努力学习’、‘听话’是不够的，一个优秀的孩子需要大量教育资源和长久投入。这既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这个家好。她跟我保证她也在努力的学东西，等我上了三年级，也许二年级，她就能放心让我自己上下学，她去帮我爸分担工作，空出更多时间陪我。爸妈在努力，孩子也要懂事，一家人要一起承担。于是我听她的话，天天盼着赶紧上三年级。后来我爸就……碰到你妈。”

后来的事我当然知道。

“当年的事我能懂什么？起初他们没告诉我，我知道时他们感情已经难以挽回。我只求我爸别离婚，他只问我要不要跟他。我怎么可能不管我妈？后来听说他又是转移财产又是事业有成，我妈却这么伤心，我根本不想再见他。小学三年级以后我就连他的电话也不怎么接了。”

“你不想他吗？”我问。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甚至会为他的爸爸找些借口，保留一点那男人的形象。

“当然想。我一面恨他一面想他，我甚至想要是我妈不逼他做他根本不喜欢的事，我们家就不会散。直到那天，就是我去你家那天，我隔了好多年又一次看到他，”他的面容和声音那么平静，像尘埃正在落下来，“他真年轻，比我妈年轻很多，也没发福。他那天穿西裤和衬衫，都是高档牌子吧？还有头发，有型有款。还有气质，真像个风度翩翩的成功人士。可是我记忆里的爸爸不是这样的，我爸只爱穿什么旧T恤了，牛仔裤啦，运动服啊，他挺节俭的，钱全给我妈，私房钱全给我买零食和玩具，头发经常被风吹得乱乱的，像个刚走出学校的大学生，笑起来特别帅，特别开朗。”

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再和我面对面，他微微抬着头看教室前方，仿佛那里站着他朝思暮想的人。我看着他的侧脸，心中反复地难过、慌乱。

他的声音终于尘埃一样落了一地：

“那一刻他在我心中彻底死了，眼前那个有事业、有豪宅、有娇妻、有儿女的成功男人，尽管令人向往，却再也不能引起我任何感情，包括从前的痛恨和想念。我甚至问自己——这个人到底是谁？在那天之前，我未尝没想过我们父子可以回到从前，我对他的感情始终还在，我看我妈妈伤心时、我挨打时、我一个人找不到依靠时恨过他多少次，就给他找过多少次借口。何况，你知道的，我性格懦弱，越长大越能承认这一点，也越能理解他。我对他始终存在幻想，认为他有许多不得已。直到那天我才终于肯正视：他放弃我，选了另一种生活。那是种奇怪的感觉，一个活人忽然而然就在心中死掉了。今后我可以和他说话，他愿意给我学费就给我学费，他老了我也愿意赡养照顾，我可以正常地和他往来，但我心里不会再有任何感觉。那也是种可怕的感觉，原来再深的爱，再深的恨，有一天都会死。”

他终于转过脸看着我。

我又一次知道，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应该安慰他，却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

有一天我们会不会在对方心中死掉？

有一天他会不会在我心中死掉？

不会的。

我刹那得到这个答案。

不管发生什么，即使未来我们有矛盾，有尖锐的对抗，有伤害，我会想到在那个死而后生的站台看到他的第一眼。

他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衣服。

鸦黑的头发，雪白的脸，沿着脸颊和下颌往下淌的泪水和蒙着泪的黑眼睛，他波光潋滟的样子不会死也不会被时光冲淡，他永远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