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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这件事解决得如此风平浪静。
他的成绩倒在我的意料之内,总成绩进步两名,在这个名次咬得死的班级,进步不容易,而他仍有提升空间。
“你以前是不是真把学习时间用来琢磨怎么打我?”我问他。
“对对对,不像你只用休息时间随便想想就能坑我。”他笑。
家长会后的第一个周一是变动班级的日子,这一天较为特别,在一班,除了值日生,留下的学生会踩点进学校,因成绩下滑去二班或者三班的学生则会早早过来搬他们的书本。以往我在小书店打发时间,今天我刚好值日,他显然不知道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来得和我一样早,看着后排的几个搬东西的同学,很不自在,飞速帮我扫完教室,前后去了西墙。
西墙总是晦暗,但清晨饱含草叶水汽的潮湿和他衣服上的淡香吸进胸腔,我很舒服。
“你下次考试应该能换一排座位。”我说。
他现在坐第六排,我坐第四排,如果他前进一排,我们说话会更方便。我可以随时回头看他。
“可以努力努力,前四排上不去,第五排还有希望。”他说。
“前四排也有希望。”我说。
他眼睛里带着露水的光,笑着看我。
我喜欢他在阴暗的地方眼睛里有光,看着我笑。
“你不懂,你们一班前四排座位有个别名,‘铜墙铁壁’,除非哪匹黑马一下子冲进全校前三十或者前二十,剩下的想都别想。第一排六个人默认照顾小个子,二排到四排二十四人,因为你这个全校第一自愿坐第四排,其余的人按照个头、男女、文理互补排好,就算名次有出入也不好意思乱动。”
“我个子高,第四排就行。”我说。
“他们说你光风霁月。”
“他们想多了。”
“因为你太迟钝。”他笑意深了些,“你对别人对你感情一向迟钝。在这个班快两年,你却连同学对你的敬佩和喜欢,老师还有班长他们对你的维护也感觉不到。”
“呵呵。”我还真感觉不到。
他轻轻“喂”了一声。
我想起半年前我们互相仇视的日子,那段时间我不是没期望过有人注意我们,阻止我们。
“你从来没给别人关心你了解你的机会。”他知道我心里想什么,“而且,我不是说过,你太有压迫感,谁也不敢随意跟你说话,想问你一句事前要打几百遍草稿,你一个眼神就能吓回去。”
“我有那么大的威慑力?”真可笑。
“做为曾被你成功气疯的人,我作证,你有。”
“你活该。”我终于忍不住笑了。
“我看你对你妈妈未必没误会。”
“这个你真的想多了,我妈妈……我有两个现成参照物,天天在同一个屋檐下对比谁是亲生的,谁是养的。”
“这……这倒是。”他偃旗息鼓。打岔说:“不过就算能进第五排,我也不太想和你坐那么近,相互打扰。”
“谁和你相互打扰?我找你说话了?”我顿时心生不悦。
他还是笑,哄人似的说:“对对对,是我忍不住,我忍不住总想跟你说话。”
他这么没脾气,我倒有些不好意思,看他一直笑,我不太情愿地说:“你不用总让着我。”
我承认我也想和他说话。我想离他近一些,最好想看他的时候随时能看。
“我没让着你,我只是……”
有时候我真不耐烦他的吞吞吐吐,自从他开始哭,开始放弃暴力,就开始这种一波三折的说话法,一句话折着折着就没了。但我要把我的话说完,于是我说:“虽然……之前有那样的事,但你真的不用让着我。这不公平。”
“这和公平无关。”他说。
“人和人的交往需要公平。”
“人与人的关系不是绝对公平的。我想这么做,你愿意接受,”他认真道,“这才是感情——友情。”
“谁和你是朋友。”
“对对对,好像我很想和你做朋友似的。”
我看着他那随意清淡的笑容,那笑淡得像玫瑰要褪去的第一层花瓣,颜色孩子,边缘却卷得干涩。
“她打你了?”我问。
他愣了,我也愣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问出这句话,今天的他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就连帮我做值日的动作也是灵便的。
但当他那样笑了,我知道他又挨打了。
我知道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没说话,身子晃了晃,后背贴到那面墙上。
我的感觉没错。
“因为没去家长会?她到底为什么没去?”我问。
“我没骗你。”
“我没说你骗我。”
“我也不知道。我猜有什么原因,她没去,却越想越生气,忍不住问我家长会怎么样,班里怎么样,你怎么样。你知道我在我妈面前不像在同学面前那么机灵,这些年我早就……跟她没什么话可说了,发现她语气不对我就沉默,她就越生气,有时候她原本不想打我,反而因为我的态度动手。”
我看着他雪白脸上的失落与急切,他不对我说谎,也不想怪他妈妈,于是他所有颜色一瓣一瓣卷着褪着,直到那波光潋滟变成一潭死水,白成未写名字的讣告纸。
我抬起一只胳膊,我的手指握住他的肩膀,让他的身子离开那面墙,让他的重心向着我。
即使他散成一地灰,我也接得住他。
我将他接在自己怀里。
“你……”他的身子和声音僵硬了。
“别靠着它。”我说。
我知道靠着那面墙的滋味。所以,别靠着它。
“可、可是……我……你……”他慌张又不敢乱动,身体发抖,呼吸凌乱,我低下头,他的脸比以往更红。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动作有些出格,连忙放开他。
“抱歉,我……”我不知该怎么解释刚才那一瞬间的冲动。
他在发呆,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半天才抬起头,突然笑了。然后,他也抬起手,那只手接近我的肩膀,停住,终于按了下去。
他拍了我一下。
“看来,可以教篮球动作了,今天就去吧。”他收回手,脸还有点红,神情是佯装的轻松。
“刚才我……”我还想试着解释一下。
“对不起。”他说,他没看我,看的是那面墙。
“对不起,但是,有你真好。”他回过头,“我没事了。”
我想我只是想安慰他,而他接受了这种安慰。虽然我什么也没做,他也不会没事。
但他的笑容从光的影子里转到光里。他似乎不想说方才的事,故作轻松地问:“你说,她们到底为什么不去家长会?”
“是不是班主任和她们沟通过?”我只能猜到班上的老师。
“不可能。班主任哪里知道她们的关系差到什么地步。”
“那是?”
“我猜可能是……我爸。”他说。
我不由诧异。
“能同时说动那两个人,恐怕只有我爸。而且我妈之前不是正好接了个我爸来的电话。”
我思忖着。他说的很有道理。
“来个电话就能让我挨两顿打,真有他的。”
我小心观察他,他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玩笑似的漫不经心。我想了想,决定不说这些越想越生气的东西。
“晚上放学就去打球?”我问。
“对,我带你去体育馆,和校队一起练。”他挑挑眉毛,“有遮风场馆,有校队高手,有美女啦啦队,好待遇吧?”
“为什么你可以和校队一起练习,还能带一个人?”我不理解。
“切,你对我的了解实在太浅薄了。晚上告诉你。走,上课去!”
他的手又一次伸了出来,停下,最后向前落在我的肩头,向教学楼的方向推了一下。
他好像很久以前就想这样轻松自然地碰触我,我也好像等了很久。
我想起方才抱住他的感觉,那其实不算一个拥抱,他的头只是碰到了我的脸颊,他的身体也只和我的胸口贴了一下。
但那手臂间充实的感觉似乎太重了,我一整天不太敢抬那只胳膊,他不在那里,却有种轻飘飘的存在感,像那天他扔给我的校服外套,那件衣服也搭在同一只胳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