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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班师生的确因我和他紧张了几天,看戏因素居多。
我和他不必商量就有共识,尽一切可能回避对方。以前走路分两边楼梯,现在进出分前后门。一连几天相安无事,别人也就懒得继续看。这个班级的学生在乎的永远是学业,他人是非只是段子。
最紧张的人应该是他的妈妈。我看到过几次,他放学后不沿门口的路回家,反而转进小巷子,我猜他妈妈在那里等着。
担心儿子出问题,又清楚“高中生有家长接送”对一个男孩意味什么,只能尽量不出现在校门口。在某些方面,她是个体贴入微的母亲。
他对他妈妈早已麻木,每天只把注意力和精力放在课本上,一个人在角落埋头苦读。
等到第一次讨论小组活动结束,课间开始出现他的声音。他轻易和那个本不想容纳他的小组成员成了谈得来的朋友。
每当他的声音传来,我就假装困倦,把头埋进胳膊仔细听。
以前不在一个班,我只看到他一脸煞气找我麻烦,或私下相处的凝重,就算他笑过几次,和平日里的开朗到底不同。
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接触日常的他。
他的话不算多,却爱和人交流,说什么事都有种大大咧咧的不在乎,会安慰人,会逗人,会哄人,会自嘲,不论男生还是女生都喜欢这样的。
不过半个月,他和那个小组的人关系更好。有个女生推荐他早间朗读英语,我又发现原来他的口语十分了得。
我只知道他的英语书面成绩很高,没想到他的口语活泼流畅,不是磕书磕软件读出来的,是钱堆出来的。
他显然有长时间的外教,想必是他妈妈安排的,至于钱,来自他爸爸吧?
他用的手机、书包、文具、耳机还有鞋子全部升级了。
这也是他妈妈的细心之处,听说儿子抢钱,哪怕知道他意不在钱,也防患未然,干脆富养。我算了算他身上的装备,不是一个普通工作的单亲妈妈能负担的。钱应该还是来自父亲。
倘若那个家庭不曾离散,她会是个多么好的母亲?
她不会知道自己无意帮了儿子多大的忙。
他穿着用度这样好,想必零花钱也不少,没有人相信一个一身名牌个性又大方的人是小偷。
这形象比我亲自澄清还有说服力。
何况当时我轻描淡写,暗示居多,从不正面落实。
没有确凿证据的人心法庭,喜好是最大标准,喜欢就无罪推论,不喜欢就欲加之罪。
又有两次小组活动,和他来往的人更多了。
第一次月考,他发挥稳定,前进到五十名以内,不再坐最后一排。
第二个月,我时不时便在教室听到他的笑声。
他和人说很多东西,网上的,娱乐的,运动的,校园八卦类的,还有很多我听不懂的游戏。我听他的声音想象他初中的生活,妈妈在家里耳提面命,他在学校说说笑笑,维持一个心情的平衡。现在他的妈妈只会更严格,但他到底还是笑着。即使生活再苦,他也要给自己找到快乐,哪怕只是几片安慰剂。这一点,我远远不如他。
快乐于我毫无意义,痛苦也是。我可以活得像一块精美的钟表,昂贵、准时、高效、不折不扣。
我没再去过西墙,没再去过茶餐厅,没再在放学后留在教室。同班一个多月,我们只说过一次话。
那天午休教室刚好没人,我撑着右臂想睡觉,他走过来。
“你好像特别爱睡觉。”他说,“在你家那次,我洗个澡出来你就睡着了。”
我们太过熟悉,即使从未好好说过话,即使很长时间不说话,一开口就像几分钟前刚聊完天。
“有人来了。”我说。
我听到脚步声,提醒他。
“哦。”他慢吞吞的,拖着脚走过我身边。
我回想的这句话,从声音想到语调,从一个句子想到一个字接一个字,想了一个下午。
突然想回头看看他。
我个子高,没像前十的学生扎堆坐第一排,选了中间位置,我的位置和他现在的位置刚好拉出一个小角度的斜长线,稍稍侧身就能用眼角余光扫过他的桌子。
他正和前后桌讨论今天物理老师留的作业,我凝神细听,他在问那两个人的解题思路。
当初他考进一班我很高兴,想着终于能在一个班了。此时我却想,不如下次我考二班去吧。
这很简单,把最后一道大题空着就行。
他本来转着笔,带着笑,听得很专注,突然,手的动作和唇边的笑一起停了。
他迅速瞥了我一眼。
我假装用眼光把教室扫了一圈,若无其事地翻桌上的物理书。
这教室真热闹。男生围着几张桌子,女生三三两两低声说话,窗户旁站的男生和女生眉目含情,也有人在自己的位置奋笔疾书。没有一个人和我有关,包括他。
世界又成了一个个小格子。
预备铃响了,这些小格子碰撞着,交换着,迅速回到原位,伴随吵闹和笑声,而后安静。
老师站在门口,踩着铃声走进来。
一切都让我厌倦,熟悉的老师也好,教室也好,课本也好。高二高三的课本早学完了,每次上课不过一遍遍复习和讲题,内容也让我厌倦。
最后一节课上完,我随着人流向外走,入春天色渐长,男生占据路旁几个分割齐整的球场,不少人驻足看场上的比赛。
“上去打吗?你看他们那边缺人。”
“唔……行,今天我不用早回家。”
我身后有熟悉的声音,是他。
他让班上人最感兴趣就是篮球技术。
一班样样名列前茅,除了体育。各种球类竞技一塌糊涂,难得有个打球好的,男生说他技术好又愿意教人,女生更在私下议论他“越看越帅”。
我听到他和那个男生讨论加入哪一组。路旁球场已被占满,十几个男生一个半场,还有块地方只有六七个人,正冲他们招手。我想赶紧离开,又想看看他打球的样子。
他的声音比平常大得多,叫那几个人的名字,说话挑衅,对面一阵嬉笑。
我不由回头看,他竟然也看着我。
好像他刚才说话的对象不是球场上的人,而是我。
他向这边走。
“喂!”他叫。
我看了看身边,篮球场旁边的路是校园主路之一,来来往往全是人,这时护网旁聚着一群穿冬裙的女生。
“喂!”他又叫了一声,眼睛盯着我。
我这才确定他在叫我。
他把书包扔过来。
我下意识抬起胳膊接了。
“还有……”他三下五除二脱下自己的外套。
我怔怔看那件有他味道外套落向我,从我的下巴滑到怀里,差点忘了接。
我及时揽住那件衣服。
整个球场、整条路、所有人、包括天边的斜阳随他的动作和我的动作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