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极少在正常上学时间走进校门。
我习惯躲着人群,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不是坐在教室埋头苦读,就是拿着手机刷题。手机不应该出现在明面,老师和负责纪律的班干部看到了也不管我,反倒是我马上收起来,因此他们对我印象不错。
我习惯有薄雾的清晨和蓝黑色的黄昏,日头和人群让我晕眩,相同制服的学生们一浪一浪涌进校门,我不知怎么在这么多人里找他。
我留意到校门口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他的妈妈,深色厚呢长裙,高跟鞋,端庄矜持地看着我,她的目光还是冷冷的,却不像昨日那样带刺。
我示意她去校门对面,那里有条树荫挡着的人行道,一排排单车,还是零星的文具店和复印店。
我拐进一个路口,那里有家小书店,这个点刚好无人路过。
“阿姨,您找我有事?”我问她。
她开门见山说了来意,问我损失的金钱数额,她会偿还这笔钱,赔偿我的医药费,还会保证今后管教孩子,只希望我不要将这件事告诉老师和家长。
这才是一个正常家长该有的反应。
世界上有三种家长,一种经常和老师联系,恨不得了解孩子在学校所有状况;另一种从不和老师联系,把一切事丢给老师;还有一种标榜信任,宣称自己不干扰老师也不干涉孩子,和学校保持距离,只在家长会或者出事时露个面。
我的妈妈和他的妈妈属于第三种,前者要面子要名声,后者要涵养要形象,我们太了解她们,才敢在老师、家长、同学面前反复跳横,说半真半假的鬼话。我们看着都是诚实孩子,他们深信不疑。
我面不改色,继续胡说,我装作不敢要她的钱,只要求她保证我今后的人身安全,否则我会把这件事汇报给班主任,还有教务主任。我又找了一个能让她更加相信我的理由:“阿姨,我也不希望这件事捅到学校里,我还想正常读书,不希望天天被人议论。我会保密的。”
才怪,我早让他的儿子声誉扫地,也早就成了天天被人议论的可怜虫。
她坚持还钱,我只好随意说了个数,她添了三千打给我,说是医药费。
钱对我来说只是数字,对她来说却要精打细算,我看着手机上的数额,不知那是她一个月还是两个月的工资。
最后她郑重地给我道了个歉。
结束了吗?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的长相明明温和,背影却强硬,还有那过于沉重的高跟鞋声,踩踏的力度和平时一模一样。
我怀疑昨天我的妈妈也像她一样,道歉,赔钱,私了,封口。给孩子收拾烂摊子还要装没事人。
那个疑问加深了。我们到底有没有了解过父母?
我恍惚了整整一天,放学后看着试卷发呆,直到有了敲了敲教室前门。
我抬起头,他靠着门,抱着胸,笑着看我。
我怀疑他认为自己这个姿势很帅,所以每次都做。
“你那边……?”我们同时说。
我们都还不习惯对立之外的关系,一时又是无语。
他看着我,突然又别过头,似乎还是别扭。我打量他的表情,他一向浅显,白纸一样藏不住情绪。
他看上去放松,舒缓,轻飘飘的。
我一边收拾书本一边说他的妈妈今早来过。
他沉思着听完才说:“我昨晚回去时我妈出门了。今早挺正常的,还特意嘱咐我压力不要太多。没想到她竟然来学校了。”
“我妈妈呢?怎么说的?”我问。
“他们……在客人面前被我说得挺没面子,我爸把我拉进一个像书房的地方,气得想打我,你妈倒挺冷静,跟我道歉又问了我很多你的情况,我把能说的说了。”
我随口说了我妈妈今早的殷勤,琢磨着父母的态度。当事情真的向我们希望的那样发展,我开始不安。
“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吧。”我说。
“你就是心眼多,疑心病。”他嘲笑我,“就算他们有什么想法,至少他们打算重视你、决定今后一家人好好相处,你又何苦想那么明白?至少比过去强多了。何况,你不能只要求他们,自己也该积极一点。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指望你妈每晚躺你旁边读哈利波特?”
“你还不走?”我不愿听他说教。
“喂!”他叫我,“你别多想,再过一年多你就读大学了,我说你一个保送生怎么还没日没夜的学……”
“别没话找话。你该走了。”我打断他。
我听明白了,他对结果心存疑惑,但他愿意装傻充愣,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下去,让自己和家人好受点。
“我不是没话找话。”他看我的眼睛倒也真诚,从他开始对我哭,这种真诚就没离开过我,这目光最让我烦躁,我宁愿他继续挥拳头。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我不客气道,“你妈妈的问题姑且算是解决了,你在老师同学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你准备怎么解决?”
“至少不用两头烦。”他说。
他是变乐观还是变傻了?我搞不懂。我只知道事情告一段落,接下来各凭本事和家人和学校周旋,我们的交集到此为止。
“你该走了。”我第三次下逐客令。
他看着我,奇怪,他看上去还想跟我继续说话,我的拒绝让他的神色皱巴巴的。
“那……”
我瞪了他一眼。
他没再说话,终于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身体里的烦躁稍稍消退,随即是空虚,我想不清这两天我们究竟做了什么。只有不安和怀疑沿着神经线在身体里蔓延,时而一个抽搐。
我打了个冷战。
我又希望他赶紧回来,随便说点什么。
可能就像他说的,我心眼多,疑心重,没法像他那么简单明了只抓重点。
手机上跳出妈妈的消息,她叫我早点回家吃饭。
我往上划,上次我们说话还是考完试她给我发红包。再往上还是红包。零用钱、奖励、教辅费、交通费,这就是我们的交流。
心脏还是被那刻意亲热的话触动了一下。
她发来一张照片,长桌上已经摆了半桌各色炒菜,还有海鲜。
“今天怎么做这么多东西?”
我斟酌着、一字一字的、小心翼翼地挑选措辞,我希望我也能用最平常的口吻回复她,就像她做的那样。
“家里的阿姨有事辞职回老家,我们送送,她父亲生病了,需要她回去照顾。”
她很快发来回复,我能想象他穿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抽出手指敲屏幕的样子。
她应了那句“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在幼儿园,在学前班,在小学一年级,人人羡慕我有这样一个漂亮能干的妈妈。
我突然又打了个冷战。
我家雇了两个保姆、一个司机,两位阿姨一位本地人,按钟点帮佣;一位外地人,住家。这位外地的阿姨和我关系不错,经常给我打掩护,也告诉我家里的大事小情,现在她有事要辞职。
“没有住家阿姨不行吧?”我飞速回复。
“已经联系中介了,他们会推荐合适的。这几天我亲自给你们做饭。”
我太久没和她聊天,斟酌不出更多轻松又家常的母子对话,只好像班级群里很多人做的那样,回了个表情。
我看着屏幕终于按下去。更大的不安就像窗子外的黑色,浓得密不透风,就连几点灯火也居心叵测。
至少比过去强多了。
我用他的话安慰自己,终于拎起书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