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八年,夏,皇家扬州行宫。
傅焰之登基后这几年国富民安,国库充足粮仓满溢,于是大兴土木,继位之初就开始北修皇陵,如今南建行宫也加速落成,得知完工后皇帝便迫不及待的南巡。
按说帝后肯定要一起南下,但皇后自寒瘴疟愈后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无法适应这一路上的水陆颠簸,只能留宫继续静养。慧妃生产没几月,自是不愿母子分离,更不可能带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远行千里。对几乎一辈子不能出宫的后妃们来说,难得出宫,目的地还是江南水乡,无异于一次旅游,自是都想去,只是这次傅焰之言明不想过于张扬,后妃只带一人,所以后宫里随皇帝南行的差事自然落到了元妃的头上。加之元妃本就是“扬州人”,此番随帝南行顺便回乡,自是义不容辞。
虽说不愿张扬,可这一路上随行的大臣侍卫官兵宫女以及其他仆从,加起来竟有几千人,走一日就烧一日的银子,更何况在此之前修水路修陆路更不知花掉多少。钱虽然不是祁凉秋出,但她也心疼得紧,这些钱若用在其他更需要钱的地方该有多好。
进城当天一早,大队人马就在扬州附近官员的迎接下到了扬州行宫,行宫所见更是超出想象。
行宫建于地势最高处,修建有四个大殿,燕升殿,平安殿,四方殿、香海殿,取四海升平之寓意。分别作为帝后居住、会见、礼仪祭祀等场所。以及其他亭台楼阁无数,多为赏玩之地。凉秋所在的是未盈居,是傅焰之亲自赐名亲自指导修建。整个未盈居被一圈密密的竹林包围,一条小溪围绕房屋而行,门前木桥连接,屋后有一荷花池,荷叶田田,花苞伴着竹影亭亭玉立。房屋看起来并不高大,甚至平平无奇,内里却大有乾坤,里面摆设清新雅致,并且一看就造价不菲,一铺白玉床由整块汉白玉打造而成,冬暖夏凉,桌案上一盏琉璃灯罩内竟放着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熠熠发光。
傅焰之知道凉秋向往江南田居生活,故亲自吩咐未盈居如此修建,这次南下他必是要带上凉秋的,因为此处是专门为她而建。
尽管在行宫内挖空心思建造了这样一个“世外桃源”,看起来静谧恬然,可居所外都安排了侍卫把守。此处不像皇宫内宫禁森严,所以侍卫可以直接安排在居所外值守,可这出来进入的就不是很方便了,所以若凉秋想借机离开行宫,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安顿妥善后,凉秋很想打听苏温澜的消息,行宫内各处都有侍卫值守,虽她不能偷偷逃跑,但想找宋遣却比以往方便许多。这次南行,她已见刘束,宋遣,朱子集陈准等人皆在列。
只是这么多人一下安置在此,为护皇帝安全,避免鱼龙混杂,九督司不免十分繁忙,倒也不急于此时非要给宋遣添麻烦,等过几日安顿下来再让他帮忙也好。
待人员安顿休整之后,当天的晚宴就在四方殿举行。因是欢迎晚宴,不涉及国事,元妃亦应入席,加之发色变化之后,容颜没怎么改变,但看起来已和以往的仪王妃大有不同,虽宴席内有不少臣子,可此地又不是中京,所以傅焰之不像以往一般让她回避,特邀请元妃一定要参加,以赏大原盛世。
四方殿恢弘大气,可容纳百人宴饮,当晚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扬州郡守裴撰年约四十,白面长须,看起来倒是颇有儒雅之气,凉秋想起当年陈准言辞中对此人在扬州的政务水平颇有不屑,如今从外表倒看不出,反让人乍一看觉得是一位十分风雅的儒官。
歌舞声乐都是这位裴撰安排的,凉秋见席上舞乐之人皆为美女,可见是裴撰专门为皇帝搜罗。方觉看人果然不能光看外表,如此精心布置,此人或许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
只见裴撰列席而出,向皇帝和元妃行礼,“元妃娘娘雍容华贵,颇得圣眷,欣闻娘娘出自我扬州,可惜当年臣正值丁忧未见娘娘凤颜,如今娘娘亲随陛下南巡,臣等迎接娘娘重回故里,喜不自胜。当年得知娘娘陪伴在陛下左右,臣即让人在道观内放生两尾金鲫、为陛下和娘娘祈福,臣知陛下为娘娘所居的未盈居费了颇多心思,臣亦不敢怠慢,按照陛下的旨意亲自督建,如今未盈居圆满建成,而金鲫也有所成,臣觍颜将此二尾金鲫献于娘娘,为娘娘的荷花池增色。”
说完让人抬进来一口大缸,众人一看大惊,啧啧称奇。缸内竟有如斗大般的两条大鱼,周身金色在殿内的烛光下闪闪发光,直刺人眼。众人心中觉得裴撰这个礼物送的太妙,金鲫颜色和身量养成这般,必是付出了常人不能想象的成本,所耗巨费。若直接送金玉珠宝未免过于直白,虽然能恭维元妃,可钱财来源又不免让人非议。可裴撰直言此鱼早在五年前就养在道观之中为元妃祈福,既展现了心思,又避免了礼物过于贵重背后所呈现的来源问题。
这种稀有的活物其价值比金玉更加贵重凉秋如何不知,正想一口回绝,傅焰之却面露满意之色,“裴撰着实费了一番心思了,这两尾金鲫把朕给爱妃准备的未盈居都比下去了。便送到未盈居的荷花池中吧,着人好生喂养着。”
裴撰见此大喜,一摆手让人将大缸送到未盈居去。又拍拍手,引来一列乐队入内,然后深施一礼,“接下来由江南美女为陛下娘娘演奏,望陛下、娘娘喜欢。”说完徐徐退回席间。
乐队有五人,皆是十分貌美的女子。两人执曲弦,一人执笛,一人执琴,一人着戏衣,原来是个演奏组合。
着大红戏衣的女子脸上点了妆,姿容最是艳丽,口唇微启轻歌曼唱,婉转间只见妩媚却不见艳俗,她很美,歌声美,人更美,尤其是气韵让人失神。众人的目光无不盯在她身上,此时其他的万物都已失了颜色。
凉秋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和傅尚风听曲的那个夜晚,有个明铃姑娘也是如此,她是全场的焦点和核心。可身边的他,眼中好像只有自己。
待她从回忆中醒来,耳边婉转清亮的歌声还在缭绕,傅焰之的目光已经痴了,想必是被歌女夺了魂,凉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傅焰之盯着的竟不是那个耀眼全场的歌女,而是那个在后执琴而坐的女子,那女子身着油绿色的裙子,如同衬托鲜花的小草,面容姣好,眼眉低垂目光只落在琴弦之上,所以大殿高处的人只能看到她的大半个侧面,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薄削的嘴唇,五官容姿和歌女似乎无法相比,但气质出众,也是个清丽的美人。
只是未施粉黛,所以在美艳的歌女身后并不怎么突出,最主要的是她面色平常,看不出任何神色。旁人面对皇帝会出现的恐慌,紧张,惊喜都不见。
似是已执琴奏演无数次所以心无任何杂念。
一曲终罢,皇帝对此没有反应,神情若有所思。裴撰见他如此,便挥挥手让这些人下去了。随即其他演奏曲目和官员敬酒轮番上场,好不热闹。
直到夜已深大殿内歌舞仍不休,祁凉秋觉得无趣,起身回去。
等在殿外的小内侍很是机灵,提着灯笼自觉在前面引路。没走不久,听后面有人追上前来,“娘娘请留步。”
祁凉秋一回头,见来人拎着灯笼,面容娇丽,约莫二十几岁的年纪。这人好像在大殿见过,当时那歌女演唱时她也在下首站立观看且频频点头,似是这个团队的领头。自己与她并不相识,不知怎么的竟追出来叙话。
“这位姑娘,叫我可有什么事?”
“娘娘唤的客气了。您虽然不认得我,但我却见过您。”来人轻笑,凑上前用低低的语音到:“岂不知你我也算是故人。您说是不是?仪王妃。”
在后宫内或许有若干人识得自己的身份,祁凉秋并不惊讶,但是在这新建的行宫之内,一个行宫内的歌女怎会认得自己并且如此笃定呢,况且此事一般人也不敢提起,否则被皇帝知道,只能是和内金库小宫女画扇一个下场。
祁凉秋回道:“哦?姑娘莫不是认错了?”只见那人又轻轻一笑,道:是否认错,娘娘心知肚明。说罢眼睛向前面的侍从看了一眼,祁凉秋明白那人意思,让前面的内侍和宫女们走开许多,只留咏梅在近处照应。那人见此,便理了理衣袖,清唱了一段小调,然后笑吟吟的看着祁凉秋。
余音婉转在耳侧,祁凉秋回味了一下,立马想起来:难道,你是明铃?
明铃盈盈的请了个安:“明铃见过娘娘。”祁凉秋见她眼波流转顾盼生姿,这眉眼......果然是当日的明铃姑娘,只是那日明铃在台上,她在台下,二人并没有当面交谈过,怎么明铃如何认出她,难道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明铃看出她的疑惑,笑道:此地距娘娘居所还有一段距离,就让明铃陪伴娘娘,路上不叫您孤单了。说着接过灯笼,和祁凉秋并肩而行。
凉秋想如今过了几年,她约莫也二十几岁,按说该成家生子,怎会出现在扬州行宫之内?也是,这些歌舞乐伎都是裴撰特意给皇帝搜罗来的,明铃在江南素有名声,若一直未婚嫁,被选来也也有可能。只是如此这般,万一被皇帝临幸,可不好再出去了。
“当日明铃在台上,对台下的看客都是能瞧清楚了的,那时见您和一位贵公子一处谈笑喝茶,因那公子长相俊美气质不凡,我就多看了几眼,却见他并不关注台上大戏,只是不住瞧你,故而我对您也是多瞧了几眼的,所以记在心上。我唤明铃,自然江南名伶的称号也当得,心里却早就厌烦了唱戏,想找个实在后生托付,要说能当什么正室,我自知也难。那没钱没势的或许能找得,但能否长久却并不一定了,况且我也知道若让我下嫁平民之家,以我才貌名声恐怕也过不安生。只想找个可靠公子有个依靠,如不能做大,便做个侧室也无妨。只要岁月安好,洗手作羹汤生儿育女,明铃也便觉得人生有味了。当年在越州有好几家看上我的,可我没瞧上。我心里有了主意,必得要选个正人君子。”
说着嘴角一笑,提醒祁凉秋注意台阶,接着说:“这不,说中京有个贵户重金请了我们台班子要为他夫人庆生,也一直不知道贵户到底是哪家,因为到了那儿并没有去贵户府里搭台,仍是在城内大戏堂走戏,就这样也唱了足足七天。这不那日就见了你们二人也来听戏。明铃在台上唱戏十多年,在台上看戏也十多年,自恃看人还算准的。眼见那公子对你呵护爱慕斯文有礼,看你们夫妻恩爱,又都长得善美不见恶相,想必是富贵书香人家,对侍妾仆从定也差不了的。当下便有了意。所以唱罢后才会在后台相邀,料想以我的才貌总能见上一面,以述衷情。没想到那公子连见都不见。其实当日我就在门帘后瞧着呢,既如此也便罢了。”她好像提起什么很好玩的往事似的,边说边笑。
祁凉秋想起来了,说道:“原来如此,你现在既见过皇帝了,自然也知道那位贵公子的身份,也便知道我了。你才艺好,心也明净,对婚姻之事到有独特的见解,想必要是找个好人家,也能过好这一生。怎么又在这儿?”
明铃也忍不住轻叹一声说道,“我终不免自视甚高,这几年挑来挑去总不满意,拖拖拉拉到现在都未安定下来。皇帝新建了宫,行宫里当然要有几个美人儿,这不,就把我请了来。便是请吧,能不能回绝,您比我更清楚。说的好听是请,可怎又查封了我的居处?逼得我走投无路不得不从。可我年纪到底不小了,这么多美人,陛下又怎么会注意到我?终是被这名气所害。”说完又转而轻笑起来:“没想到皇帝长得和他一样,你看我这不是捡了大便宜么?”
祁凉秋很喜欢她的直爽,于是接话道:“皇帝还在建另外几个行宫呢,这个行宫也不见得能来几次,想不想进宫去,这件事我或许能使上力,若是进宫后生下一儿半女,你的后半生也有靠了。”
“娘娘,您还是真是容易轻信,我说了你就信了。我才不进那劳什子皇宫呢。我是没有什么娘家可依靠的,进了宫被人吃了岂不是都没人知道?况且所谓那荣华富贵我也不稀罕,这么多年我也积攒了些家资,所求不过一良人矣。不成想如今家资被封,迫入行宫。皇帝和仪王是长得相像,但您也知道,他们并不是一人吧。”
祁凉秋心下苦涩,默默无言。对于祁凉秋为何成了元妃娘娘,虽然具体详情不知,但明铃心里通透,也并不苦苦追问。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劳燕分飞罢了。
又见祁凉秋一直是闷闷不乐的神色,故而以下的话,明铃其实有点安慰她的意思在里面,“人活着不是只为了情,人活着首先要活下去。我唱了那么多出戏,悲欢离合见得多了。曲终人散空愁暮,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大团圆。不过就是不停的继续演下去罢了。”
明铃直爽麻利,如今能说出这一段话,说明她心底是善良的,虽然嘴上说的痛快,内里也是个悲天悯人的人。祁凉秋领会了她的意思,握住她的手道:“明铃姑娘。我若能提前认识你多好,若知道你是这么善良爽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