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行濯的出身算不上坏，但也更称不上好。

他在家中排老三，上有兄姐，下有弟妹，丰年的时候日子还要好过一些，但到了荒年，除了一张长得格外好的脸，能偶尔得到一些关注，除此之外再没存在感了。

偏偏他出生后没几年，就赶上了连年的饥荒与战乱。

于是这一点可怜的关注，也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慢慢减少。

饿得不行了，小楚行濯开始学着自己出去找吃的。

也正因此，小楚行濯遇到了此生的转折点。

他遇到了真正拿着极上宗先宗主令牌的修士。

那修士独身躺在雪地中，看着毫无外伤，但又好像伤得很重，小楚行濯暗中观察许久，虽然没明白这人到底是怎样死的，但确认这人死透了，才蹑手蹑脚地跑上去，从他身上翻找能吃的东西。

手腕忽然被握住，小楚行濯惊悚地抬眼，却见地上这人又睁开了眼，眼眶红彤彤的，浸满了血一般，他才发现，原来此人还有着极微弱的呼吸。

小楚行濯第一次从“死人”身上找东西，就被捉了个正着，又惊又怕，生怕这人暴起，将他摁在地上。

却不料那人轻轻看了小楚行濯最后一眼，无力地放下了手，落在自己腹前。

小楚行濯又在原地站了好半天，才被寒风刮得缓过神，颤颤巍巍摸向那修士的腹前。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灵力。

小楚行濯天资的确很好，那修士最后一股灵力将他的经脉拓开，运转过一个周天，被小楚行濯下意识记下路线，误打误撞开始了自己长达十年的胡乱修行。

十年后，饥荒。

小楚行濯在又一次“觅食”回来，看到了被撞开的家门，和空荡荡的庭院。

他似乎猜到了家人们的遭遇。

小楚行濯忽然就明白了，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他第一次展露出自己的实力，远远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离开家乡之后的小楚行濯，对外面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笨手笨脚地学着其他人的动作，吃力地学起文字，才会看了最简单的功法。

也看懂了令牌上的字。

极上宗。

他找了过去。

他走了两三年，才找到去极上宗的路。

在这期间，他才发现自己在从前的地方是很厉害的人物，在这里，是连宗门都进不了的“废柴”。

与此同时，脑海里出现了另一个声音。

小楚行濯不知道什么是夺舍，但他下意识保护了自己的灵魂，没有退让，即便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也没有让那个声音代替他。

他一直坚持到了极上宗门口。

拿出灵牌的时候，小楚行濯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思了，他想要更好的生活，他再也不想回到过去的日子，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份机缘是自己抢来的。

他露怯了。

理所当然，被向宗主看了出来，他们坐得很高，高得让小楚行濯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他做好了被赶走的准备。

可是，师尊出现了。

即便是后来的楚行濯，回忆起自己的一生，还是忘不掉看见师尊的第一眼。

第一眼，他其实就知道师尊不是外表那样冷漠的性子，只是没想到，师尊竟然比自己还要小，想找的也不是徒弟，而是玩伴。

楚行濯不知道如果再回到那时候，他会不会再选择拜晏什祁为师了，他心中有说不出口的心思，拜师后便只能是师徒。

但小楚行濯拜了，那是他那时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他以为师尊对他很冷淡，师尊不喜他，于是尽量不去师尊跟前凑。

恰巧，这时候他身边出现了一只小猫妖。

小猫妖活泼又粘人，虽然出现的时机很奇怪，也总是对自己抱着莫名其妙的好感，但楚行濯还是忍不住沦陷在了他的热情中。

小猫妖最漂亮的就是那对圆眼睛和一身柔软的皮毛。

其实小楚行濯很多次在夜晚的时候，趁着小猫妖睡着，轻轻摸过他的头顶和后背。

也很多次，他想过要不要暴露自己返祖半妖的身份。

他开始修行后，他的直觉说，他的血缘中，有着妖血，他的某一代祖先是妖。

脑海中那个声音也证实了他的直觉。

这个声音总是告诉小楚行濯，晏什祁不是好人。

也总是告诉小楚行濯，只有自己对他是真心的。

但小楚行濯没有理过。

他从前害怕，不过是因为不知道那是什么，如今他已经知道这不过是一抹流于世间的幽魂，甚至可能是自己的某一世。

反而觉得可笑，如此苟活于世。

小楚行濯发现了小猫妖的秘密。

那是他反复确认过很多遍才承认的秘密。

小猫妖是师尊晏什祁的分神。

他从轮值弟子湛罗屯口中得知，师尊的房间附近，总会出现一条猫影，进出礼晏峰犹如无人之境。

甚至连自己很多次的比武，师尊都有分神到场。

原来，师尊是关心自己的，全宗门上下，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全都知道，只有自己不知道。

小楚行濯说不清自己的心思，也许是被骗的愤懑，也许是被爱着的庆幸。

但在听到师尊亲手雕刻的礼物，竟然不是送给自己的之后，他又羞又恼，第一次发了脾气。

其实发完脾气之后，看着师尊到处找着自己的踪迹，他便已经后悔了。

师尊和向宗主多年交情，自己排在后面很正常。

小楚行濯把自己哄好，又高高兴兴地陪在了师尊的马甲身边。

他有段时间是很无忧无虑的，除了师尊总是催他修行，他也会因为被催得紧了，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逗一逗师尊。

楚行濯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那段时间真是他最快乐的时候了。

有师尊，有实力，也拿到了内门大比的第一，内门里的轻视变成了真心的认可。

如果日子能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小楚行濯会很愿意的。

但是不会，他很快发现，自己修为的提升，让体内那个“自己”的实力随之增强，自己就要控制不住他了。

他在不断地尝试着和自己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小楚行濯有意停下自己修行的速度，但师尊对自己抱着极大的期望，殷切地关注着自己的进步。

师尊还给了他一盏灯，小楚行濯不明所以，欢欣地去接，却被火焰围住，他猛地明白了这盏灯的用处。

但师尊没有拿下他，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最后是如何解决，总归再没人拿着这样的东西找过他。

经过了这件事，为转移注意力的小楚行濯再次拿起那本功法，他终于参透完成，悟出了自己的心法。

那次他第一次认真与师尊交手，没想到那心法的加成如此大。

想起最初买下那本看着很不靠谱的书时，还是师尊的猫身形态坚持，小楚行濯忍不住在心中感谢着师尊的引导。

师尊为了激励自己努力上进，真的花费了很多心思。

小楚行濯将自己懵懂的心思按下去，以为那只是敬仰。

小楚行濯被师尊叫到跟前，与从前相反，这次他神识里的秘密被师尊揪了出来。

一切发生得很快。

太快了。

小楚行濯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师尊已经带着那抹黑色的气自爆，消散在天地间。

小楚行濯跪坐在地上，从衣襟间掉出了一团从来都被存放得很好的猫毛。

那是师尊猫身形态的。

小楚行濯捧着猫毛，手心里柔软的触感提醒着他师尊真的不在了。

不会再严肃告诫自己之后，转身变成了小猫，过来安慰自己。

不会再惩戒自己之后，立刻变成小猫，送来各种各样根本用不完的伤药。

小楚行濯想要拒绝向至邡的收徒，但他看到了师尊留给向至邡的录影符箓，那是师尊留在世间最后一抹音像。

小楚行濯贪婪地看着看着，好久才知道自己的眼泪已经蜿蜒而下。

他同意了。

那是师尊留给自己的礼物，一个从始至终都干净的身份。

“楚代宗主！今天就要继位仪式了，怎么这时候冥想？”

楚行濯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场景，忽然就感觉一阵陌生，好半晌，他才从梦境中回神。

原来方才是梦。

他起身，披上了色彩绚丽的法衣，慢慢走出大殿，慢慢走向向至邡。

向至邡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新宗主，心中对这个半途而来的弟子成为宗主并没更多看法，他足够强，这是应当的。

完成继位仪式，他便可以去飞升台避世准备飞升了。

即便现在流言蜚语都说，飞升的通道已经破损，没有飞升可能，但那是修士毕生的追求，向至邡还是要亲自去看。

他飞升的时候，楚行濯在处理宗门旧卷。

旧卷上书：礼晏峰晏什祁，年尚幼而修为卓异，自幼为二十一代宗主所纳为徒；实因双亲飞升未果，将其修为传渡于彼，并托宗主善加照拂。

楚行濯微微怔住，没有想到晏什祁竟还有这般经历，他看了一会，将这旧卷塞进了自己的乾坤袋中。

“楚宗主！先宗主飞升成功！就要羽化成仙了！”

楚行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什么？”

自己体内那个前世灵魂，分明说……天梯损坏，飞升渡劫失败，他才没了肉|体。

楚行濯快步走出，正赶上向至邡抬步走上仙梯，这才信了。

向至邡看到他出来，神情微变，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天道制止，不曾说出口。

许多年后，楚行濯自己也面对那仙梯时，才知道当年向至邡想要说出的话。

他踏上仙梯第一阶，率先感受到的不是仙界更加精粹的灵气，而是多年未曾再感受到的熟悉气息。

师尊。

补全了飞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