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处理完伤,袁许和殷因回到熊犬山公园里,俩人没有玩跷跷板,而是半坐半靠在跷跷板旁边的公园栏杆上。殷因现在知道了袁也是袁许的双胞胎哥哥,何般博是何舟错的哥哥,而且依着她的直觉,袁许跟何舟错的关系应该很好。去医院的路上何舟错一直在哭,然后袁许、何般博和袁也三个人都在安慰她,把殷因晾在一边。所以从去医院,到回公园,殷因全程冷着脸,没跟袁许讲一句话,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殷因是在生自己的气,气自己跟个傻子一样去多管什么闲事。但袁许以为她是在为何般博的嚣张跋扈生气,气到像是个一点就会炸的气球。所以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殷因身边,歪歪头用眼角余光偷偷瞥了殷因几眼后,才小声道:“谢谢你。”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在害怕气球爆炸炸到自己。
“嗯。”殷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袁许尴尬地抿了抿嘴唇,又打起笑容,“你真厉害,敢和男生打架。”
“有手有脚,为什么不敢?”殷因动动嘴唇,几个字直接把天聊死。
真难哄……袁许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但是不一会儿,她就再次开口:“你跟我想象的样子不一样。”
她话音刚落,殷因就皱了一下眉头,不解地重复道:“我跟你想象里的样子不一样……”
袁许点点头,她本以为殷因会问自己想象的她是什么样子的,或者自己现在觉得她是什么样子的。但都没有,殷因的话是:“你本来就不了解我,你现在也不了解我,别说什么‘你跟我想象的样子不一样’。”
那平静到毫无起伏的语调,不带任何怒气或者其他什么不好的情绪,就是在苍白地简述事实,但正因如此,才显得十分的冷漠。她一开口,夏天的太阳都会上冻。
袁许想要靠近的心瞬间就冷了半截,不仅如此,她又产生了跟昨天一模一样的感觉——奇怪,好奇怪,殷因,她真的好奇怪。
殷因真想给自己嘴巴缝上,然后把自己脑袋摘下来让袁许一脚踢飞。她不是故意的,她没有要赶人的意思,那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怔住了。殷因扭头看着袁许,露出一个心虚的笑,然后在她面前耷拉下脑袋,认真回答她:“我不厉害,我怕得要死。”
袁许摸摸她的脑袋,掌心托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但是你敢,我就不敢。”
殷因被她挠着下巴,抬头跟她对视了一眼,笑着偏开了头。她站起身,手指勾住铁栏杆,“你们对何舟错真好,她一掉眼泪,你们身上哪怕有伤也得忍着疼去安慰她,感觉你们就像是一家人。”
袁许一笑,“她胆子最小。”
殷因再次沉默,公园里孩童的嬉闹声伴着蝉鸣盘桓在二人中间。殷因低头看着袁许,袁许则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突然,袁许后知后觉,明白殷因刚刚为什么板着脸了。她抬起头,正对上殷因的目光,刚要开口,殷因却道:“我不会在熊犬山住很久,感觉也没有必要了解太多。”
袁许的注意力一下子全被殷因转移了,“你们是来度假的?”
“嗯。暑假结束我就得回家了。”
“你们盖了自己家的房子,以后应该会经常来熊犬山吧?”
“假期的时候来啊。”
“寒假会来吗?”
“应该不会。”
“那明年暑假?”
“大概。可能来可能不来。”
“我以为你们是搬来熊犬山常住的。”袁许稍稍有点失落。
殷因在铁栏杆前来回慢慢走着,指尖搭在一根又一根的铁栏上,最后她紧挨着袁许坐下来,身体一歪,靠在她肩膀上。
袁许肩背一僵,听到殷因唉声叹气地喊:“我有点累……”
她朝她一偏头,下巴碰在她的头顶,“是不是打架用光了你的力气了,就像河豚泄气了。”
因为靠得近,袁许的声音在殷因耳朵里更大更清晰,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是的。”
“晚上的广场很热闹,你要不要去玩?”
“我妈可能不让我晚上出去。”
“我下课后去找你。现在不确定的话,就到时候再说。怎么样?”
“好,那我等着你。”
2
夏天天黑得比平日里晚许多,虽近傍晚,明亮的日光仍旧生机勃勃,依旧照着满院明艳艳怒放的群花。殷因轻摇晃着秋千,看着爸爸忙里忙外将一盆接一盆模样喜人的花摆放好。渐渐的,五彩斑斓千姿百态的新鲜面孔就塞满了整个院子,甚至堵住了她的秋千,没给她留出一毫空隙,没给她留出一点出去的路。
殷因踮着脚尖从花丛中摇摇晃晃颤颤巍巍挪出来的时候,努力抬高的脚还是碰到了一朵明黄色的开得正旺的月季花。花瓣飘洒在地,她不由得屏住呼吸,愣在原地,静待着马上袭来的风暴。
“离远点!”妈妈一下子扒拉开她,捡起地上的花瓣,不住地惋惜。
被妈妈一扒拉,殷因往旁边蹦了蹦,站稳脚跟,观察着妈妈的脸色——其实今天,妈妈的心情好多了。所以她提出要在晚上出去玩。
“不行,太危险了。”妈妈笑容温和,语气冷漠,果断拒绝。
“有什么危险的?”袁许嘟囔。
“小心有坏人把你拐进荒山野岭。”
“哪有那么多坏人。”殷因坐到门前台阶上,两手托腮闷闷不乐地看着妈妈摆弄花。
袁许来时,殷因家的大门正虚掩着,露出一条宽宽的门缝。能够见到一温婉端庄的女子站在满院的娇艳绝色之中,倾身抚弄花朵,身上素雅的旗袍随她的弯腰折起几条皱,布料随着光影亮出银色的纹路,周身亮着种温柔神性的光辉,仿佛大门内是另一个妙不可言的境地,如同古画一般富有美丽蕴着芳韵。袁许挑起铜环,扣了扣门。
“我们才刚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你走丢了怎么办?”妈妈仍是不同意。
“我跟人一起,而且我保证很快就回来。”殷因乞求了一句,故意让自己显得孤单又可怜。妈妈托着水壶,抬眼看向站在门口笑嘻嘻的袁许,松了口,“八点之前必须回来。”
3
大山脚下河沟街外,熊犬镇的广场上,殷因背靠桌子坐在木制的长椅上,摇晃着双腿耷拉着眼皮,瞧着广场上嬉戏玩耍、散步锻炼的男女老少。
袁许递给殷因一杯冰沙,“等天黑凉快一点了,人会更多。”
殷因咬着吸管,望着在麦黄天边流淌着的彩色云霞,“我喜欢傍晚。”
袁许头向后仰,靠在木桌上,倒转的视野里盛满了暮霭飞鸟,“傍晚就像是人喝醉了,想要谈吐清晰地说话,但不管怎么说话都是模糊的。再喧嚣鼎沸的声音,在傍晚,也会变得朦胧不清。”
殷因叼着吸管,嘴角露出大大笑容,“我喜欢你这句话!”
傍晚,我总是听不清你讲话。
正如现在,铃铛的声音时有时无,忽远忽近,似飘荡在山野间无处可寻却又十分勾人的歌谣,引起了殷因的好奇。她回身张望,问道:“那铃铛声是什么?”
“玩游戏的声音,我带你去看!”袁许拉起她的手,拽着她朝北跑去。
面前是一大且深的长方形水池,水池内外都贴满了白瓷砖,模样有点像泳池,却不知比普通的泳池大了多少倍,人站在水池边,如同站在一条大河的岸边。池子的宽边上依序刻着十天干,自然,池子的长边上则刻着十二地支。
笔直的五彩绳子呈十字星状纵横交错,从水面开始,向下一层层交织到水底,像是无数立体正方形垒起来,分割了水面之下的空间;水面之上,数不清的缠满铃铛的五彩绳子从高空中的架子上垂下来,然后与水面及其之下的绳子连接;水池的一端,有面大鼓紧贴水面而立,大鼓之前,不管是水面之下的绳子还是水面之上的绳子,都如蜘蛛网般交错得更为复杂,上面缠绕的铃铛也更多,每根绳子两侧明晃晃的黄铜光辉都是铃铛,放眼望去,大鼓前金光璀璨。
水中有人撞到了绳子,水面之上与之相连的绳子便会晃动铃铛发出响声。而水池中许多人都在嬉戏玩闹或是比赛游泳,因此,仿佛从天垂落的绳子上,铃铛声此起彼伏,与玩闹声交织,在庞大的空间中响奏不止。铃铛的声音,有短暂有恒久,聚到一起,某时悠扬清脆,某时恢弘大气。
“就是有点吵。”殷因吐槽了一句。但眼前的场景着实让她惊叹不已,她又抬头仰望着半空中支撑绳子的高架,问袁许:“刚刚你跟我说这是游戏?”
“天罗地网,是祭祀山神时会玩的,跟端午节大家会比赛划龙舟一样,平日里大家也都喜欢玩。”袁许扬起笑容。
“你很擅长?”
袁许点点头。
恰在此时,二人身后传来一声呼喊,“嘿!袁许!”
殷因转身循声望去,瞧见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高个少年。戚楣只穿着一件花裤衩,头发沾了水跟葱一样杂乱无章地竖在脑袋上,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大大咧咧笑哈哈地朝袁许走来,求袁许跟他比一场。
袁许婉拒。但戚楣双手合十,央求着:“哎哟袁许,我求求你了!我不比你敏捷,但我觉得我速度变快了!”袁许不禁求,在戚楣一顿拜后她不得已点点头。在袁许有意邀请自己时,殷因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就在边上等你!你不用管我!”
袁许跟戚楣离开后,殷因就坐到更衣室外的塑料长椅上等她,晃动着双脚,鼓着腮帮子,一会儿瞧着五彩绳子上晃动的铃铛,一会仰头望着天上明亮起来的星星。铃铛声一开始听着有趣,但一直响一直响,让殷因逐渐心烦意乱起来。隔得很近,从水池里传来的欢声笑语像是滔天巨浪一般拍在她身上。她开始胡思乱想,她一直觉得自己与热闹格格不入,好像自己在一个世界,别人在另一个世界……别乱想了!打住!她赶紧把一堆胡思乱想从自己脑海里清理出去。
再抬起头时,看见大鼓前,袁许和戚楣几乎同时冲破水面。但显然袁许要更快一点,距离大鼓更近一点,在冲出水面后,她就果断伸手一把抓住大鼓前盘根错节的绳子,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毫不犹豫地锤在鼓面上,动作一气呵成。霎时,一环动一环,众多被牵扯到的铃铛爆出层层响亮的浪潮,最后汇成声势浩大的合奏,引得众人赞叹的欢呼声。那大鼓前的绳子仿佛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在袁许手指覆上之时,便已然为她备好了足以排山倒海的声势。
袁许胳膊攀住绳子,回身看着水里垂头丧气的戚楣,乐呵呵的笑得很开心,水珠流淌在她脸上,在灯光的照耀下,她的笑容跟悬挂在五彩绳上的铃铛一般明亮。殷因看着,不自觉地微微弯起嘴角,也笑了。
4
袁许在淋浴室简单冲了一下澡,出来时看见殷因手垫着脑袋,直挺挺地躺在衣柜前的长板凳上。
“你没睡着吧?”袁许换好衣服,在长凳上坐下来,附身低头时正好遮住了吊灯耀在殷因脸上的光。
“没。”殷因动动嘴唇,轻飘飘回道。
“你的黑眼圈跟熊猫一样,是不是昨天刚搬来熊犬山没有睡好?”
殷因摇摇头,神色恹恹的,她抬起手捋着袁许潮湿的发尾,笑着夸道:“你真厉害。”
袁许也摇摇头,她握住殷因的手,拉她起来,“感觉你又累又困,回家好好休息吧。”
她一起身,刺目的灯光便重新落进殷因的眼睛里,她皱起眉眨眨眼,像摊烂泥一样不情不愿地被她拉起来,然后靠在她的背上,故意压着她的肩膀挤着她走路。俩人歪歪扭扭地走出更衣室,袁许真被殷因逗笑了,她拍拍她的手臂,“你能不能好好走!”
二人在殷因家门前分开,袁许继续沿街道向北走去,殷因却站在门前的树下迟迟没有进门。她望着袁许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处,然后转身,从家门前的岔路口拐向东边的街道上。现在,她需要一个人走走。
东边街道上成排的房屋没有其他地方独栋别墅那般的豪华贵气,要普通很多。家家户户门前亮着一盏暖黄色的路灯,与窗户内明亮温暖的橘色灯光、摇曳的人影遥遥呼应。许多户人家的大门都大敞着,大家坐在门前乘凉聊天,小孩则围着大人们追逐打闹。
殷因将自己藏身在街道对侧的路灯后面,在树林边缘行走着,像只夜行的猫儿,藏身在黑暗里。她不喜欢将自己暴露在一群人的视线之下,尤其是现在的街上没有一个行人。
她闷头走着,直到走到一座木桥上。周围没有灯,只有惨白的月光。黑暗里有尖锐的蝉鸣声,响亮得仿佛一只蝉就落在她头顶上,也有晚风踱步穿过山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