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绝尘那种虎视眈眈忿忿难平的模样,柳柒则显得异常平静。
“自千年前你我灵魂撕裂之时,你即是你,我即是我。”
“你我虽为同源,但当初能顺利分化,亦是因你我心念不同而促成。”
他看着那具自己用了已近千年的身躯,头一次认真打量了起来。
没想到当年随意占用的躯壳,是这般文弱书生模样,也是多亏了这副身躯,让他受得许多恩惠。
毕竟他们的原身乃是林中猛虎,虽不及棕红色系那一脉霸气侧漏,但他们白虎一脉身负远古血脉,又因数量稀少易暴露,个个练就的攻击力奇高。
蓝色的眼睛和白色的毛发是他们特有的标志,所以在他们幻化成人形时也保留了这些特征。
千年前他从地脉深处挣脱而出,落入人间时,半魂附在一个已经气绝之人身上。
气绝之人乍醒,柳柒甚至能清晰感觉到血液重新在体内流动,胸腔里的心脏重新恢复跳动,僵硬的关节和惨白的皮肤因体温恢复也逐渐恢复生机。
他并没有着急起来,而是静静躺在原地,失焦的视线得以重聚,他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眶,睁开眼愣愣看向蔚蓝天际。
阳光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适应了很久,才勉强看清周遭事物。
这是一片山野,他的尸身躺在茂密丛林之中。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清朗的少年音蓦地钻进耳中。
“大家快点儿,那具尸体就在前面!”
柳柒缓缓起身,环顾四周,指着自己张了张唇,“尸体,我吗?”
那少年一惊,颤颤巍巍止了步,“诈……尸……了……”
“诈尸了!快跑啊啊啊啊啊!他分明已经死了,我阿姐亲手瞧过!怎么又活了!”
跟在他身旁的几人半信半疑,“是不是你阿姐瞧错了,这人不活得好好的嘛。”
“你说什么呢!我阿姐的医术方圆几里谁不佩服!从未瞧错过!”
那少年急得跳脚,一时竟忘了恐惧。
“要不是我阿姐见他孤身丧生在这荒山野岭,变成孤魂野鬼可怜,要不然也不会让我去义庄叫你们来。”
柳柒刚从地底法阵挣脱而出,又经魂魄撕裂之痛,如今法力十分低微,不足以支撑他改头换面,只好继续驱动这副身躯。
他活动着许久未动的筋骨,抿了抿干裂的唇,艰涩开口道:“你阿姐是个好人。”
这嗓音喑哑难听到了极致,许是许久未张口的缘故。
“倒是稀奇,明明已经断气多时,竟然活了。”
一道女声从背后响起,淡然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疑惑,柳柒回头,只见女子逆光而立,风吹开她淡紫的衣摆,她背上背着一个小背篓,里面装着各色草药。
不过转眼间,女子已在他身侧蹲下,手搭上他的腕处,“不过,活着就好。”
他装作失忆,顺利留在了医女身边。
这名医女,名叫柳婉莹。
此后镇上皆传,那柳家姑娘连死人都能医。
可惜凡人寿命有限,柳家姑娘过世时,瞳孔涣散出柳柒原本的模样,她十分平静,像是早在意料之中似的,“你果然与常人不同。”
“叶柳堂便托付给你了……”
说完这句话就咽了气。
其实从前,她跟他说过的,“我从不敢称自己医术一流,但你的命,确实非我所救。”
“你能活,全凭你个人的造化。”
毕竟,那天她给他诊脉时,他的脉搏实在奇特,简直强的可怕。
她从未见过那样强而用力的脉搏,而这样的脉搏,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刚从死神手里逃脱的人身上。
柳婉莹一生未嫁,将治病救人奉为己任,为她所爱之道奉献了自己的一生,而后千年,柳柒更换过好几回名字,但都随了柳姓。
叶柳堂在他手里发扬光大代代相传,时至今日,只不过所传之人皆是自己。
世人瞳孔可视之物有限,他不过用了小小的障眼法,便骗过了所有人。
偶有会点微末术法的,只需他略微出手便转瞬即忘。
如今他再回想起来,依旧觉得柳婉莹是一个温良纯善的女子,明明对他存有疑心,却也处处赤诚,以礼相待,不容他人侵犯。
他跟在柳婉莹身边,帮她打打杂做点微末小事,就能得到褒奖。
明明是普通一医女,身上却拥有能容万物之神性,比那些沽名钓誉的神仙好多了。
那颗原本满腔怒火的心竟也在光阴流转中被一点点抚平,在一桩桩一件件的小事里涤荡清明。
在他们拖家带口巴巴捧着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前来道谢时,在他们一口一个活菩萨叫着时。
凡人的生命总是异常脆弱,却都在用尽全力的去活着,而他,只需覆手间便能将这些卑微渺小的人类碾碎,轻而易举就能毁去他们搭建许久的家园,令其覆灭。
最开始的柳柒不懂什么叫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背负的期望也就越大。
毕竟他在魔界懒散称霸惯了,也向来不受约束。
魔界中人好斗,有的极度嗜血,再打斗过程中下了死手,丧命者不计其数。
因此他来到人间后,看见那些因救治无果而亡的人时,也不过觉得稀松平常。
可对于柳婉莹来说,并非如此。
那是一个深夜,急促的敲门声在黑夜中猛然响起,伴随着慌张的叫喊,“柳大夫!柳大夫!我娘子她生产费力稳婆说有血崩之象!开门呐!开门!“
黑夜中烛火微亮,一个单薄的人影从屋内走出,刚将门闩拿下,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只见那道人影扑通跪地,“求您救救我家娘子!”
这人往日与她颇有过节,曾多次怒斥她一个女子在外抛头露面,不分男女行医问诊,有损家族颜面。
屋内人本想冷眼旁观,末了,终是轻叹了口气,拿着诊箱跟了出来。
以她的性子,人命关天,她定是要去的。
然,归家晚矣。
妇人拼死诞下一名死婴,已经奄奄一息,被褥上血迹满满,一盆盆血水往出倒,确是血崩之象。
柳婉莹当即行针无果,多番设法皆为徒劳。
“不是说你连死人都能医活吗!说你乃当世华佗!怎么到我夫人这就不行了,你再试试,你再试试啊!”
柳婉莹看着手上沾染上的些许血迹,愣愣道:“身为医者,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活。”
面前之人忽然跪地不起,“平日里是我多嘴多舌,惹恼姑娘,求您再想想办法……”
见此情景,柳婉莹长叹一声,音量比之从前高了一点,“此乃人命攸关之事,我又岂会因一二闲言束手不管?”
“只是我医术浅薄,夫人血崩之时过久且脏腑外露,实在无力回天。”
听闻此言,那人当即破口大骂,“医术浅薄你还装什么神医在世!累得我们母子丧命!你陪我夫人!若不是去请你之途耽误救治良机!她也不会不治而亡!你还我夫人命来!”
肥硕的身躯猛然起身,朝少女冲去,临近了,一道衣摆挡在少女身前,握住男人的手腕毫不费力甩了出去。
“有这个功夫,你还是去看看你夫人最后一眼吧。”
他们不过凡夫俗子,有些东西自然看不见,可他却看的分明。
在那头顶的上空,那道男婴的魂魄透着鬼魅之气,咯咯笑个不停,朝着床榻上气息微弱的女子招手道:“娘,快来啊,快来啊。”
照常理来说,新生之物应是最纯净清明如白纸一张的,若是在肚中便已死去,那灵魂也早该离去再入轮回了。
即使是刚刚死去的胎灵,也不该天生就有勾魂之能。
除非……灵魂被缚不得离开,被迫留于尘世。
本是纯洁的魂灵,没有被其他恶灵强行吸呐,必是一场苦修,却还是因力量太小受恶灵所影响。
“听闻当初夫人本有滑胎之象,最后竟将胎稳了下来,其中蹊跷想必你自己清楚。”
一语点醒梦中人,男人看着襁褓里那具死婴,婴孩七窍黑气缭绕,一股一股包裹住婴孩的身体,直至完全将其吞噬。
“怎么会这样……明明之前胎象一直很稳的,怎么会这样……”
他大惊失色跌坐在地,抬头望见自己妻子干瘪肚皮,满床的血渍,像半空努力伸出的手,立马冲了过去。
男人将女子冰凉的手紧紧握住,“娘子,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女子脸上蓦地绽出一抹笑容,像一朵凄美的花,指尖从他掌心渐渐滑落。
白色魂体刚刚升至半空,便被胎灵强行吸入腹中,鬼魅之气越发强盛,胎灵似乎也比方才大了一圈。
柳柒并未阻止,看着那胎灵爬上横梁,胎灵发现他眼神追随后,像他投来恶狠狠的目光,做出凶狠攻击状,黑气逐渐模糊了他的面庞。
见他并未有下一步动作,黑气慢慢褪去,又换成婴孩的面容,一副天真模样,不停像他招手道:“来玩呀,快来跟我玩……”
柳柒别开目光,无视道:“此乃恶灵怨种,你也敢将它引入你夫人腹中,我是该道你聪明还是愚蠢呢。”
“它的确能延续生命,可代价是,与本体胎灵一同成长,直至将原本的胎灵完全吞噬,再吸纳母体所有精气,平日进补越多,他得到的滋养也便越多,所以未及足月,他便忍不住要强行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