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熏香袅袅,本该是一派温软静谧的气氛,可莫名地,榻前有人脸色郁郁,氤氲着几缕顺不开的冷意。
温良玉忙将药碗放到一旁的小台上,着急地拿起帕子去擦晕开的药渍。
裴持垂着眸光,忽而道:“那道士要去宫宴,温娘子很欢喜吗?”
她没大反应过来,抬起满是疑惑的双眼看他,呆呆地问:“什、什么?”说话时,手还在无意识擦胸前的一团乌黑。
裴持穿得单薄,仅仅一层薄衣根本拦不住柔软指尖的滑蹭,浓郁的馨香靠近着,将他整个人包裹住。
可这时,他胸口仍堵了一块巨石,根本沁不进丝毫暖意,嘴角扯出一抹很是难看的笑道:“温娘子心中不明白?”
“明白什么?”
温良玉更弄不懂了,这谬尔进宫是要给七皇子祈福的,与她有何干系?她心里又要明白什么?
裴持气甚,捂唇咳了声,语气愈发恹恹道:“没什么。”
温良玉只当他莫名其妙,擦完后将帕子收好便起身道:“既然殿下的药已喝完了,那我便先回去了。”说着,便服身要走。
裴持忽地又捂住胸口咳嗽起来,脸颊绯红更甚,气弱道:“走吧走吧,孤一人足矣,至多是病重无人得知,终死于榻上罢了。”
听着这话,温良玉准备转身的腿脚不由自主停下了,无奈看他:“何时这般严重了?”
她轻叹口气,又坐了回去,轻拍着他的肩顺气:“这殿内外都是下人,若有何事你唤一声便是,怎能乱说那种胡话?”
裴持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幽怨,余光扫她一眼道:“那道士奸诈刁蛮,先前故意伤我,如今又要混入宫闱之中,此见其狼子野心,温娘子抛下病重之人,这般着急回去是要去见他吗?”
温良玉怔了瞬,竟有些百口莫辩:“我、我……我怎会急着回去见他?只是冬日积雪厚重,想着早些回去罢了。”
裴持长睫耷拉着,抿着薄唇,只低低地“嗯”了声,像是勉强信了又像是敷衍答应。
她端坐在塌前,只得试探着道:“……那我便再多留一会?”
裴持掩在暗处的眸光一闪,可身形不动,带着些怨怼道:“我自是比不得他道行高深,被随意一击便如此病重,耽误了温娘子的功夫。”
少年的墨发披散在肩头,脸色间满是病弱的冷白,半垂着脑袋,叫人窥不见神色,可仅通过低落的语气,便能生出无尽怜意。
温良玉见他如此,忙倾身到他跟前细声细语安慰:“他怎能与你相比,且先不论他身份与你我有异,本就不是同路人,再说你我相识多年,彼此熟稔,怎么也不算耽误功夫的。”
裴持抬起乌黑发亮的眼眸,满含侵略意地盯着她,声线却生出怯意道:“当真?”
她连忙应声:“自是真的。”
他眉尖稍挑,唇角翘起的弧度这才恢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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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闹,温良玉回卫府已至天暗。
她像做贼地溜向望舒楼,一路担惊受怕,生怕被什么人发现。
可距望舒楼只剩几步时,还是被逮住了。
一只冰凉的爪子捏住了她的后颈,力道不重却格外明显,直让她从脊梁僵到了四肢。
耳边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去哪了?”
温良玉缩了缩脑袋,露出讪笑转头道:“去、去修炼了。”
谬尔狭长的眼尾微挑,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尖锐爪尖一点点划过细腻的肌肤,他道:“修炼?我怎么不信。”
温良玉被狐爪挠得心颤,忙畏缩着躲开,“我在京中寻小妖修炼呢,一时忘了时辰,这才回来晚了。”
许是习惯使然,她扯谎时声音半点不抖,脸不红心不跳的,加之生就一幅清丽娴雅的模样,更让人偏信了几分。
谬尔穿了一身红衣,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招摇。
他立身站着,倒没被她哄骗,余光瞥向她袖口上的乌黑药渍,轻嗤了声道:“我怎么不知修炼还会沾上药味?”
温良玉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袖口,两眼一黑,忙将手背到身后道:“这是不小心沾到的。”
谬尔气闷,揉揉眉心道:“那凡人心思深沉,身怀圣物,又蓄意受伤,在你面前装作一幅可怜弱小的模样,内里却黑心肠的很。”
温良玉莫名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像是在哪听过一般。
谬尔继续道:“他就是对你用心不轨,我好心劝你离他远些,你却不听。”
她皱起眉:“什么用心不轨,你别乱说。”
谬尔冷笑了声:“你竟不信?他若不是用心不轨,为何几次三番勾着你去他那处,又为何见你化作妖身半点不惧?”
温良玉眉心皱得更紧了,连忙道:“你乱说什么胡话!什么勾不勾的,他病重难起,我只不过是去照料他一番罢了!再说、再说,他小我五岁,他牙牙学语的模样我都见过,怎可能会生出那种念头!”
谬尔语气轻蔑:“不过短短五岁,我还大你三百余岁呢,这妖类中相差万岁结亲的也大有人在,怎能单以岁数论长短?”
温良玉仍是不信,满脸抗拒地看他:“绝不可能!”
缪尔咬牙,恨铁不成钢地甩袖走了,只留下一句话道:“若再不专心修炼,你体内的妖丹我便提前取回!”
直到他走远了,温良玉才慢慢垂下长睫,苦着张脸想,难道她这几日和裴持相当真交过密,竟引得一不通情爱的狐妖乱想到这种地步。
她与裴持间分明清清白白,以往他都是和永嘉一样唤她姐姐的,若再添上皇后这层关系,她当年嫁到卫家,名义上裴持还算是她的表弟,怎可能会有那种荒唐的心思?
谬尔本就对凡人心存偏见,又想让她一心修炼,这才乱说一通让她离裴持远些的。
她满脸笃定地点头,暗道,一定是如此。
不过裴持年岁已大,将极弱冠,的确不该再像往常那般来往过密,往后也当注意些。
因着这一次不欢而散,之后几日谬尔见到她都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然后率先大步离开,一幅不愿再搭理她的模样。
温良玉也没法再寻他修炼,一人摸索着调动体内的妖丹。
张瑞悄悄来寻过她几次,她总是想到那日谬尔的胡言乱语,每次都寻着借口推拒了,与裴持未曾再见过面。
直到鞭声齐响,辞旧迎新的新岁来临,府内早早贴上了红窗纸,屋檐走廊坠着大红灯笼,满是热闹喜庆的氛围。
卫府上下都准备着入宫参宴,因是皇后亲族,前几日卫二郎又在圣上面前述职得了赏,此番入宫极其风光。
宫内还派了宦官亲自到府邸前迎接府中亲眷。
温良玉处境尴尬,站在府前看着为女眷准备的两辆马车。
侯夫人先和孟氏,李氏上了马车,她便动身欲上后面那一辆。
卫清音却急忙拽着叶宛妙越过她,迅速占了马车,又蓄意瞥她眼道:“这马车拥挤,怕是容不下旁人了。”说着,两人一道进了马车,放下车帘。
小宦官左右看看,面露为难:“温娘子,这马车只备了两辆……”
卫清音年纪小,性子骄纵,当初皇后待她比卫清音更为亲近,便结下了梁子,后来她又与卫融成婚时,与卫清音的关系更为紧张。
现在她突然回来,卫清音自是不想她去见皇后。
温良玉神色平淡,并未在意:“无妨,若有旁的马车空缺,我跟着便是,以免误了时辰,搅扰了年宴。”
小宦官细想了会,皱眉道:“侯爷和公子早先入宫去了,只剩下缪道士的马车尚有空缺。”
温良玉坦然点头:“既没有旁的马车,那我便与缪道士一道便是,不过此次事出突然,若是生出什么谣言,还望公公为我作证。”
小宦官松了口气,“那是自然。”
马车内,谬尔慢悠悠地抿了口酒,见着温良玉上来也屹然不动,占着大半位子。
温良玉暗中瞪他一眼,倒也不惯着他,硬生生坐下挤出了几寸地。
谬尔被挤得身子一歪,酒樽洒出了大半。
他瞬间炸毛道:“诶!我好不容易寻到的佳酿!你赔我!”
温良玉施施然坐着,余光扫他一眼道:“身上酒味这般浓,待会进宫也不怕漏陷,若在年宴上当众现了形,我看你如何遮掩。”
谬尔轻哼了声道:“我道行高深,与你这种小妖自然不同,这些凡人怎可能闻出我身上的酒味?倒是你,若到那不忌酒,冒出兔尾巴耳朵什么的,就功亏一篑了。”
温良玉懒得与他拌嘴,随口嘱咐道:“七皇子体弱多病,又深受皇后重视,此次你为他祈福,行事小心些,莫要被算计了。”
谬尔又是一幅自傲自大的模样:“这世上能算计我的凡人根本就不存在。”
温良玉撇撇嘴,突然又坏心思地想,若这狐妖真被一小小凡人算计到了,会是什么模样,还能像这般神气吗?
……恐怕不能。
他定是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嚷着要将那凡人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