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芹完全失去跟鱼宣进行口舌争锋的想法。
“您请随意。”
符芹搁下茶杯,起身离开。
鱼宣目送她走入屋内,朝符庄招招手。
“娘子,您认得我?”
在符庄的记忆里,这是她与鱼宣的初次见面。
对方指名道姓要跟自己聊却让符芹回避,这在符庄的意料之外。
“有所耳闻,”鱼宣没急着进入正题,抬了抬下巴,“送你的东西合心意吗?”
符庄顺着鱼宣的话看向手中长枪,不自觉往回收了收。
“娘子费心了。”
鱼宣心中已有猜测。
“坐。”
符庄把那长枪寻了个地方搁置,乖乖坐下。
她没在对面落座,而是选了鱼宣右手边的位置。
看穿符庄紧绷的状态,鱼宣安抚道:“不必太紧张,我与冯大人很投缘,也把你当妹妹看待。”
符庄稚嫩的脸上藏不住情绪,面对被符芹反复交代过要小心的鱼宣,眼珠转来转去,紧张到宕机。
鱼宣继续铺垫:“昨晚夜宴,我与她聊过,为与你有关的事论说不出结果。”
符庄肉眼可见地坐立不安。
“索性她让我来找本人,于是我就贸然登门了。”
符庄愣愣点头:“娘子有话,庄洗耳恭听。”
鱼宣这段时间跟冯时惜和符芹周旋久了,就乐意看符庄这种清澈的NPC,听话不费事儿。
她看这小姑娘越发顺眼,说话的语气都缓下来:“我问她,你们俩走的是不是同一条路。她说全凭你心意。”
符庄眨眨眼。
她对这个话题并不陌生,尤其是近一年来,凡是见了人没有不打听的。
鱼宣这么一长串说下来都口渴,简短直白地收尾:“于是我就来问你的心意了。”
符庄从外表上看与符芹是同一风格,清淡无味,暗藏机锋。
但鱼宣跟她几句话聊下来,结合昨晚,基本能摸清符庄是只披着狼皮的羊,就这狼皮还是符芹千辛万苦给她装点上的。
“娘子抬举我了,”符庄目光微垂,“我不比冯大人用功,只草草读过几本书,勉强应付平日里算算账,再多卖弄就要闹笑话了。”
鱼宣挑眉。
同样是符芹手底下教出来的,冯时惜稍微保守一点的回答都会被纠正,符庄却在收敛锋芒这条路上一骑绝尘。
符芹因材施教的根据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冯时惜擅文,符芹就要求她晨起练武。
符庄倾向习武,便布置早间誊抄功课。
鱼宣手指点在桌面:“芹娘子对你们是一样的上心,你又未曾懈怠,不必看轻自己。”
符庄不再说反驳的话,眉目温顺地笑着应承。
对于NPC的严防死守,鱼宣有心理准备。
她决定另辟蹊径。
弓鸣昨天被闷坏了,鱼宣出门前特意叮嘱齐览把它放出来。
她回到驿府的时候,齐览站在湖中心的亭边。
鱼宣老远就望见湖面一圈圈涟漪。
女鬼动作一顿。
她出门前以为自己能在状元府蹭顿午饭,至少待两个时辰,于是告诉齐览中午不必备自己的份。
齐览答应得很痛快。
再过一阵就入夏,湖边花草茂盛,生机蓬勃。
但现在有几处坑坑洼洼嵌在其中。
鱼宣目测这些坑的大小与弓鸣的体型符合。
鱼宣:……
谁也没告诉她NPC不能放养啊。
女鬼轻飘飘地移动到齐览身后。
“齐大人,你在做什么?”
鱼宣发誓她从NPC的背影看出一丝僵硬。
齐览转过身。
她又问:“怎么不见弓鸣?”
水面波纹一圈圈荡开。
一条细长的菜花蛇才蹿起,就在半空碰撞到无形的屏障,重新跌落,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鱼宣不知道齐览和弓鸣什么时候结下了梁子,但看它还活蹦乱跳便收回目光。
齐览向来有分寸,不会过火。
只是,“齐大人觉得自己痊愈了?”
青年终于开口:“是法器,淬体用的。”
身魂异形的灵异很容易吃亏,抛开私心不谈,他算是为弓鸣着想。
法器只需要使用者在开启时出手,剩下的步骤都是全自动,倒是不费力。
鱼宣无话可说。
但她还是决定先拯救一下弓鸣:“我看也折腾够了,过犹不及,先把它捞出来吧。”
弓鸣一获救就想往鱼宣身上贴,被齐览半路拦截。
山妖凄凄惨惨地叫起来:“大人,您看他——”
齐览不动声色地握住它整个头部:“它才出来,别脏了你的衣裳。”
鱼宣看看还在滴水的一长条,深以为然。
她对齐览的小动作不予置评,只是说:“弓鸣,你要蜕皮了。”
蛇蜕皮之前的特征是先蒙眼再清眼,他们见到弓鸣的时候它的眼睛就是清亮的。
但它的鳞片色泽暗淡,如一件陈旧的外衣。
尤其是在完全蛇化的时候,那身灰蒙蒙的蛇鳞与它透红的眼对比起来更明显。
山妖挣扎的动作停下来。
鱼宣看向齐览:“像它这样的情况,蜕皮的时候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身魂异形会导致灵异对自己的认知产生错乱,在一些特定情况更容易失控。
“最好给它进行安抚,其他的听天由命。”
鱼宣脑内翻译了一下:可以在精神上支持它,但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失控状态的灵异攻击力翻了好几番,平时表现得再温和无害,也会无差别伤人。
虽然在鱼宣眼里弓鸣那点本事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人类来说已经算是灾难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弓鸣这个名字将山妖囚困在这里,想找个没人的深山老林待着也难以实现。
女鬼冥思苦想:“有没有免于伤亡的办法?”
无论是人类的伤亡,还是山妖的伤亡。
齐览试探着提议:“让它在银碗里蜕完皮?”
鱼宣摸着下巴考虑:“它会出事吗?”
“失控的话,在哪里蜕皮都会出事。”
齐览手里的山妖彻底老实了。
鱼宣垂眼,弓鸣正身体力行地演绎打蛇随上棍,在齐览的胳膊上缠得紧紧的。
她突发奇想:“我制住它不就行了吗?”
弓鸣弱弱提醒:“大人,我得蜕皮啊。”
一条直挺挺的蛇棍显然无法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
鱼宣难得地卡壳。
她很快发现了盲点:“你从前没有蜕过皮?”
弓鸣老实巴交地摇了摇蛇脑袋,又说:“大人,我现在变不回去了。”
鱼宣:哦豁。
女鬼转头:“齐大人?”
齐览:“不只蜕皮,它恐怕没有彻底蛇化过。”
从山妖蛇化后整一个无所适从,连行进都在跟自己打架的表现就可以窥见这一点。
可是。
鱼宣一开始见到弓鸣的时候,它就已经清眼了。
如果只有彻底蛇化才能蜕皮的话——
鱼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它拖了多久?”
青年道长抬起被菜花蛇裹起来的胳膊:“那要问它自己了。”
山妖突然被点到,蛇脑袋慢悠悠探出来。
鱼宣问:“你记不记得有一段时间看不清?”
弓鸣点头:“我到芝娘子家不出半月,有一回在地里找不着方向,差点被璎君撞见,过了两天就好了。”
鱼宣算了算,弓鸣的蜕皮期硬生生被压了十二年。
她果断寻求齐览的帮助:“齐大人,这还有救吗?”
齐览脑内搜寻了一会儿,道:“此事也有先例。”
“传说昔年有虫成茧,虫死茧存逾百年,得天地造化修成蝶。”
鱼宣:“这好像不是一回事。”
且不说弓鸣生前是个人类幼年体,并非蛇类幼年体。单论它现在已经是灵异,还能怎么得天地造化就是个问题。
齐览:“……蝶灵流连花丛三日,执念散尽,本体枯毁。”
鱼宣莫名跟齐览的频道搭上线。
他的意思是,就算故事的开头有出入,最后的结局差不了太远。
弓鸣没懂,但它本能地觉得不妙。
齐览这次没拦它,任由它哭哭啼啼地往鱼宣身上扑。
女鬼很贴心的伸手把菜花蛇接过来。
“你听清楚了,自己选吧,”鱼宣把问题抛给它,“是等一个天地造化,还是在银碗里自生自灭?”
弓鸣:……
听上去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弓鸣小心翼翼地争取道:“大人,能给条活路吗?”
天地造化的结果是死,银碗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是得死。
鱼宣很为难。
照齐览的说法,弓鸣的失控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就算蜕皮侥幸挨过去,也极有可能命不久矣。
十二年都没蜕皮,怎么突然这时候蜕皮呢?
女鬼突兀问道:“齐大人,依你之见,故去的老道士道行如何?”
齐览:“很深。”
有这句话就够了。
灵异的失控看似找不到规律,但其实有一定的触发条件。
比如可以正常交流的怨灵,只要不踩雷点就能把矛盾控制在灵异与人的天然对立这个程度,而不至于让人家拼个山穷水尽跟你鱼死网破。
另外还有一类灵异,随着自身成长会有阶段性的失控期。
弓鸣毫无疑问是后者。
老道士点拨弓鸣化蛇,或许并非偶然,而是算到它作为人的阶段已经到了,于是给它续了蛇的阶段,以此延缓灾难的来临。
为山妖取名,安排它与冯时惜契约的事大概率也是他计划里的一部分。
契约能让山妖作为人的阶段继续成长,于是它作为蛇要面临的蜕皮就被搁置。
老道士前些日子刚去世,契约双方就因各自的需求一刀两断,简直是卡着点给自己谋安宁。
续命叠叠乐的残局交到了玩家手里。
鱼宣把逻辑顺过一遍,感觉自己接手了一堆扭曲但能运行的代码。
她现在的任务,就是续写它。
鱼宣:……
这有点强人所难了吧。
女鬼空出一只手按了按太阳穴,再次与弓鸣对视。
她扯出一个笑:“小山妖,你不是想再长大点吗?”
弓鸣之所以长到小孩的模样就不长了,是因为它当时说想要长成五岁的冯时惜的大小。
冯时惜要付的代价付完了,契约继续对弓鸣而言只剩义务而无利益,即使不解契它也会开始蜕皮。
既然如此,重新定个契约就是最直接的办法。
关于人选,鱼宣也初步有了眉目。
鱼宣这个有点丧良心的方案摆出来,第一个反对的不是齐览,而是弓鸣。
山妖声音不大却坚定:“大人,我不想再结契了。”
弓鸣对戴琼芝的死耿耿于怀。
尽管戴琼芝的衰弱不是一朝一夕,而是积年累月的过度劳累拖垮了身体,在人们眼中并没有任何异常,但弓鸣和冯时惜都知道,这个节点的死亡并不是戴琼芝原本的命运轨迹。
五岁的冯时惜对“寡亲缘,犯孤星”没有清楚的概念,在她认清这六个字的分量之前,母亲就弃她而去。
冯时惜背负着戴琼芝的命走过在食珍楼的岁月,走过赴京赶考的长路,终于在衣锦还乡后与这份让她如鲠在喉的契约割席。
弓鸣与冯时惜的心路历程不差多少。
让弓鸣最痛苦的,是它明明在可以挽回的时候就预见到了后果,却因戴琼芝的意愿放弃挽留她的可能。
山妖在一个细节处说了谎话。
它不是在吞食了纠缠冯时惜的灵异后被她发现的,而是偷偷摸摸想要找她解契时露出蛇尾巴把对方吓晕了。
那是弓鸣唯一一次鼓起勇气违背戴琼芝。
它失败了,而且没有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