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蒙在眼前的黑雾散去了。
不能伤及他人,谢湘灵只得生生将剑势逼回体内,算不得多严重的内伤。
醒来时并未过太久,他睁开眼睛,望见浮尘正在木梁边漂浮,他躺着,叶云栖紧张站着垂手道:“符平兄……”
谢湘灵刚醒,有点反应不过来,木然地看他一眼。
这一眼黑白分明,颇为冷淡。叶云栖看着符平那张并未像他口中那样毁容的脸,实在很难忽略掉,愣了片刻,艰难道:“……你的面具。”
他把面具递了过来。
谢湘灵浑浑噩噩的意识总算返回,他接过面具顺手带上,很敷衍地笑了:“多谢。”
叶云栖正在紧张兮兮地打量他,谢湘灵也顺势,不动声色地打量叶云栖脸上异色。
谢湘灵把面具一带上,叶云栖说话时就敢喘气了,他忍不住问了:“你的脸……”
“没什么,”谢湘灵道,“躲避仇家,不得不戴上面具罢了,有时经常吃点易容丹,你瞧这张面庞好看么?早上出门之前拿易容丹捏的,费了我好一番心思。”
啊?可是易容丹服用后很难维持这么长时间吧……叶云栖仍然疑惑,但不好再问,只道:“你没事吗?方才见你忽然晕倒了,孟先生过来看了情况,说是你无大碍只是神思恍惚,不会是在幻境里遇到什么了吧?”
猜得倒不错,谢湘灵筋疲力竭地站起,道:“不知道,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照理说,当时谢湘灵被那傀儡盯上,说明洞玄派内部有人要杀他,眼下叶云栖又表现得很无辜,谢湘灵只好暂且收敛神思。
又问:“孟先生是谁?”
话音刚落,房门被轻轻推开。那个暮气沉沉的老人走进了门。他一身青衣,向谢湘灵点头,神色温和。
叶云栖道:“喏,孟先生来了。”
孟先生略微点头,道:“幻境中灵力波动,惊扰了你神识,所以你或许想不起来了。不过并无大碍,查实过你对战的傀儡已经消失了,这证明你胜过了它。你可以稍微歇息一会儿,不过,这也该到放榜的时候了。”
他声音苍老,老态龙钟,正是谢湘灵无意搀扶的那个老人。
没想到他随手一扶就扶到了洞玄派的夫子,也算得上运气好。
谢湘灵看他颇为眼熟,不过,实在也记不起来洞玄派是否有这一号人物了。他低声道谢,随后起身出门。还没来得及出门,就听见野堂门外有人高呼:“符平何在?!”
叫他干什么?谢湘灵一头雾水,走了出去,他那标志性的面具在之前就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这会儿他一走出门,就看见几十双眼睛盯在他身上。
他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正看见符平这个名字写在榜上,正是最高的那个位置。
叶云栖震惊,在背后狠狠推他一把:“哇,符平兄!深藏不露啊!”
谢湘灵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下台阶去。他迎着众人的目光,只好尴尬地点了点头,看见人群中林厚雪正很兴奋地挥手,仿佛与有荣焉。
按笔试成绩,无论如何,谢湘灵都可以进内门了。
虽然试剑成绩大概不会很理想,但也没关系,谢湘灵已经满意了。
接下来,便是宣读试剑成绩,孟先生手握一支满蘸着墨的笔,却并未在榜上书写,只是在空中轻轻一挥,墨迹便自动浮现出来,他苍老的声音开始念那些名字。
“试剑甲等——”
方才孟先生又含笑瞥了一眼谢湘灵,继续道:“符平。”
不是,试剑试着晕倒了也可以被评定为甲等吗?
等等,试剑甲等、笔试第一,这意味着谢湘灵是这次遴选的优胜者,叶云栖瞪大眼睛,道:“你可以去木楼观礼啊!”
没等谢湘灵回答,就听见人群后方传来一阵躁动,忽然有人厉声:“我要检举符平此人诋毁道门!“
是何滔滔站在那里,气势汹汹,瞪大眼睛:“方才不少人听到这人诋毁我洞玄派!这般大逆不道、对我洞玄派毫无敬意的弟子,怎么配进木楼观礼?!
人群中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
“不、不是……”
林厚雪明显不适应被大家看着,愈发低头缩背了,他怯怯道:“之前符平师兄不是要诋毁道门,只是这位师兄故意为难我,符平师兄为我出头……”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那个意思,难道你们两个串通一气?这就对了,如果不是你们两个狼狈为奸,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凭什么替你出头?”
林厚雪显然没想到解释反而把自己牵扯进来,一下子就被说成了“狼狈为奸”的共犯,他又不会和何滔滔这样伶牙俐嘴的人吵架,涨红脸,结结巴巴,你来我去的,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
谢湘灵道:“我替他出头,是因为我看不惯你,和他并无关系,我和这位道友先前并无交情。”
没等谢湘灵说完,何滔滔又急急道:“何况,在场诸位都是亲眼看到的!只有他符平试剑完之后是被抬出来的!为什么一个被抬出来的弟子能被评定甲等?”
谢湘灵光想象一下自己被抬出来的画面就已经要笑出声了,但此下情景不太适合,他只好努力憋住。叶云栖见他闷不作声,反而安慰道:“没关系,符平兄,我们当时在你身上盖了块白布,什么都看不出来!”
谢湘灵:“……谢谢你啊。”
“是啊,”这时,人群中有人壮着胆子附和叶云栖道:“我们都看到了!符平的确是被抬出来的!”
“哪有被抬出来的榜首?”
“莫不是真的动了什么手脚吧?”
何滔滔见他还有闲心和叶云栖说话,愈发气愤,他冷声哼道,“我看这符平和内门弟子颇为熟络,说不定背地里多番打点考官和内门弟子,贿赂出个榜首的位置来!“
叶云栖怒道:“何滔滔你至于吗?就因为人家看不惯你欺负人,你就蓄意报复?你有没有一点容人之量!”
“我没有!”何滔滔大声道,“我就是瞧不惯他!怎么,戳到你心坎啦?我看就是你心虚!说不定就是你收了贿赂,要故意帮这个藏头露尾的丑八怪进内门!”
谢湘灵道:”两位,我插句嘴……”
被打断,叶云栖怒目而视,喝道:“你说谁呢!”
何滔滔道:“我就说你!这面具鬼藏头露尾弄虚作假不敬道门,你也不遑多让!他就是来洞玄派的卧底,你就是洞玄派的奸细!”
“你才是奸细!”
骂仗即将蔓延,谢湘灵忙站出来,他道:“诸位,我有话说。”
总算没人打断他了,他道:“我绝无舞弊和对道门不敬之心,若是不相信,大可以去查卷,我谢……我符某人问心无愧。但诸位既然不相信我,我就放弃木楼的名额,将这个机会让给其他人。”
放弃?叶云栖低声急道:“你傻啊!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你真要放弃?”
比起去木楼待一天,谢湘灵更想去睡觉,也许是幻境中那阵黑雾的缘故,他现在脑仁生疼,好像有一把刀在里面搅过。
“嗯,”谢湘灵生无可恋道,又向众人道:“各位,这样同意吗?”
方才许久不作声的孟先生却说话了。
“我不同意。”老人和蔼道:“他的试剑成绩是我评定的,如果有什么不同意的,大可以来找我理论,符平此人剑道天赋出类拔萃,不该被埋没。”
“听见没?孟长亭夫子都发话了!”叶云栖道。
孟长亭?
谢湘灵却蓦然转过头,盯住老人苍老的面庞。
这个名字总算在他不甚清醒的脑海里破出一条路来。
孟长亭,是他刚拜入洞玄派时的启蒙夫子。
谢湘灵记得他,不是因为什么师恩如海,只是因为这位夫子严厉苛刻,以刻薄闻名。
那时洞玄派对外门夫子的约束很少,这位孟先生尤为刻薄,曾因为一点小事,就让未入道的弟子在冬日负荆跪在窗外,险些闹出人命来,唯独面对权贵弟子时还有些微笑意。
说来也怪,这位孟先生从前似乎十分看不惯谢湘灵,似乎谢湘灵从头到尾的做派哪里都不入他的眼,他刻意讨好也只能换来冷眼和排挤。
小时候的谢湘灵被欺负时,这位孟先生,正是那些冷眼旁观者的一位。少年谢湘灵愤世嫉俗,常常怨恨天地命运和师长时,这位孟先生,也是他怨恨中的一位。
大概孩子都有这样幼稚的心态,谢湘灵也不能脱俗——他曾经暗暗地想:等我进了内门,等我得以攀缘大道时,等我有一天能站在峰顶时,等我能够拿起这世上最凛冽的剑,等你们要我施舍目光时,我才不会管你们,我也要冷眼以待,我也要让你们不快活!
等他真的站在那个位置的时候,才发觉少年时的咬牙和恨意已经烟消云散了。关于少年时那些可笑的想法,青年谢湘灵都姑且当作不记得,童年时的离别、少年时的苦痛,恨意同爱欲一样,是必须摒弃的东西。
世事时常难以理解,谢湘灵从前身为弟子,费尽心力要讨好师长,求他帮忙出头时,夫子不屑一顾,如今二人素不相识,垂老的孟先生却主动要帮他出头了。
难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不过,现在和以往不同了,现在的谢湘灵大可以漠然盯住老人苍老和蔼的面庞,他心里想:我不该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