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澜照顾柳琴波半日，柳琴波把了脉吃了药，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净澜准备离开凌波榭，却在桌上看到了柳琴波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书信，净澜走过去好奇地看了一眼，发现是柳琴波的家书，柳家人在家书开头还温和委婉地嘘寒问暖，到了结尾便直白地告诉柳琴波，要柳琴波为族中某庶弟谋一个朝廷职位。

净澜顿时明白过来了，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无父无母六亲死绝，寻常妃嫔被大费周章地送进宫来，都是有利可图的计划，柳琴波想必也是这样才进宫的，柳家需要她在宫中站稳地位，然后后宫干政为本家谋福祉。可是后宫干政是被宫规明令禁止的，可想而知这些妃嫔承担着多大的压力，要做得多辛苦多优秀才能成为权谋局里的一把利刃。

在足量炭火的彻夜燃烧和太医院开的风寒药方下，柳琴波很快好了起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精神，净澜再去找柳琴波时，病了一场的柳琴波变得额外依赖人，净澜一来，柳琴波就将净澜的手牵了过去，怎么都不放开，像心肝宝贝一样摩抚着，开心地嚷道：“好姐姐，你又来了，琴波盼你很久了。”

净澜说：“我看你这些日子休养得也差不多了。你娘家可还有书信送来？”

柳琴波愣了一愣，转念一想，顿时脸色有些难堪，说：“是高烧那天忘记收起的书信，让姐姐看到了？不碍事的，等他们写多了还得不到回应，大概就断了吧。”

净澜叹了口气，说：“姐姐从小就没了父母亲戚，是不能体验你跟本家荣损与共的滋味了，不过，料想一般来说，这是极难摆脱的情况，你真能舍了柳家吗？”

柳琴波沉默良久，低头说道：“什么所谓的亲情，不过是人世间的利益。柳家没有杰出的男子，唯我是个中翘楚，他们便耗尽全族之力来栽培我，指望我成为女中贤臣，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他们没说过，这后宫中的水一点也不比朝廷上的浅，如今他们栽培的女将在宫中折戟，无非是滔滔长江中又一次失败的豪赌罢了，用道德来绑架我，我又有何错？这是天注定要亡我，要亡了柳家。”

净澜抚摸着她的长发，长发柔软媚人，一点也不像这位奇女子如竹节般的坚韧心性，在净澜手中化为了绕指柔，净澜说：“你不像我，我没有母族，入了罪籍后甚至失去姓氏，只有名字了，与我有血缘的仅有无忧一个孩子而已，如今无忧就在我身边。我在麟趾宫外已经断了尘缘，六根清净，可你不同，你还有太多的尘缘未尽，你不能与我一同成为方外之人，你的心中还有家国天下。”

柳琴波脸色一白，说：“姐姐这是嫌我麻烦多事，要将我赶出麟趾宫了？”

净澜说：“哪有的事，你能不能想点好的。姐姐财大气粗，养你不费什么银钱，你想住随时可以住。姐姐想的是，改天叫皇上过来麟趾宫，让你复宠罢？”

复宠机会在即，原本是柳琴波日夜盼望的好事，可是柳琴波现在再次听见这等机缘，却是脸色难看，怨恨道：“我不想再去接触那等昏君了，四书五经说的全是假的，真正的君王一点也不明智，那天我与悫妃在皇上面前对峙，皇上尽偏信悫妃的妖言惑众，连福海这种代表圣心的太监也是，只顾着解决我这个小的，不去管大的，连后宫都能管成这个乱象当道的浑噩样，又怎么能率领天下黎民？”

净澜深有同感，想当初她在淑贵妃手下如猪似狗地活着，一条贱命都快走到尽头，杀人放火才能毁掉罪恶的承乾宫，在这过程中人性都快消磨没了，才堪堪爬了出来，至今想起这段经历仍然会心有余悸，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南宫颜宁会把后宫管成这副模样，皇后一职为什么会一直空置不管。

但如今情况却比承乾宫好多了，柳琴波的开局比净澜强了不知多少倍，麟趾宫也不是承乾宫那等有进无出的鬼门关，净澜拍拍柳琴波紧握的手，安抚道：“没事的，我会给你各种名贵补药让你调理受寒的身体，不过是一时宫寒罢了，怎么可能落个水就不孕不育了？你若是不想侍寝受孕也没关系，我会叫皇上把你当成女官，让你去藏书阁修书，有了职责就有话语权，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才能保住柳家人的性命前途。”

晶莹的泪水在柳琴波的眼眶中打转，她抽了抽鼻子，感动地扑到净澜怀里，哽咽道：“好姐姐，将我捧成女官就好，我着实放心不下柳家人，那是费尽全族之力将我生养大的地方，若是有一线机会，我也不愿意看到全族人的覆灭。好姐姐，您的恩情，叫妹妹怎么来报答，救命之恩，乃至救全族之恩，恩情之重，妹妹此生竟是无以为报了……”

净澜欣慰地轻拍柳琴波瘦削的背部，将这个爱哭的小女人哄到了半夜才睡下。

过了一阵子，从麟趾宫送来的一碗人参炖鸡汤敲开了御书房的大门，不多时，皇帝就放下了手中的奏折，领着太监总管脚步匆匆地赶往麟趾宫。

雪地中的南宫颜宁披着一件黑狐大氅，狐尾及地，威风庄重，漫天风雪半点没有落到他身上，一靠近就被炽热的体温融化了，南宫颜宁站在宫门外眉眼宽和，言笑晏晏地看着等候他的净澜，开口问道：“你可是想朕了？”

净澜提着袖珍暖炉，走上前去交到南宫颜宁手中，随着暖炉扑来的还有动人的体温，两人的身躯短暂拥抱了一下，净澜便牵着南宫颜宁的手进了麟趾宫。

南宫颜宁笑意满脸，在看到福寿殿里的柳琴波后戛然而止，他惊讶地道：“悫妃不是说你在宫中休养吗？你怎么会出现在麟趾宫？”

皇帝竟然连自己搬了家都不知道，果真是个挥之即去的玩物，柳琴波心里一阵膈应懊恼，面上却还得不动声色地说道：“皇上，臣妾搬来了麟趾宫的凌波榭，是贞贵人娘娘收留了臣妾，在这寒冷的深宫中，待臣妾如手足姐妹。”

南宫颜宁心情复杂，原本是离婚多年的前夫，看到前妻主动邀请自己一家团聚，本以为是复合的希望，能够见到儿子就高兴得很，却在进门后见到情妇时终止了，那是他寂寞难耐收集来的代替品，此时竟然出现在了被他视为白月光的正主面前，有一种被捅破替身秘密的强烈羞耻感袭卷了南宫颜宁，让南宫颜宁欲哭无泪，他情不自禁地向净澜问去：“你怎么会跟她做了姐妹，你怎么都不吃醋的？”

此时，站在南宫颜宁面前的两个女人如一对姐妹花，有着几分相似的容貌，气质却截然不同，净澜穿着一身狐裘白袍如雪中仙人，柳琴波穿着一身绿梅青袍如古朴君子，南宫颜宁的眼神一直盯着净澜那张更显出尘的淡颜脸庞，久久不能移开视线。

净澜一阵无语，好一会儿才道：“臣妾怎么会嫉恨柳妹妹，宽容待人是女德典范。”

南宫颜宁脸色更臭了，因为这意味着净澜并没有将他放在心里，所以对他没有占有欲，正如他冷眼旁观后宫闹剧一样，此时他微妙地意识到净澜看他也跟一个女皇看待耻辱的男宠，净澜找到了柳琴波就像找到了他的丑闻把柄，一句话就让南宫颜宁脸色更难看了几分，他不禁来了几分气，冷声说道：“既然你不是叫朕来幽会的，那叫朕来有什么事？”

净澜说：“柳妹妹性情贤淑，才能过人，待下和睦，却因为失宠一事，就被恶仆克扣份例，差点冻毙在这个冬日，臣妾无法忍视悲剧发生，还请皇上善待柳妹妹，将柳妹妹调去藏书阁修书，让柳妹妹有个清净的去处。”

南宫颜宁想起来了，柳琴波之前好像出了事保不住胎，他嫌弃她没用还烦人，结果今天竟然闹到了净澜这里，南宫颜宁泄了气，顿时觉得很没面子，尴尬道：“辛苦你了，后宫中琐事繁多，竟叨扰到你这里，内务府那帮奴才真是狗奴才，竟让柳贵人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不得不让麟趾宫收留了一段时间……爱妃放心，朕会为柳贵人找个好去处，重新择个住所，就住在慈宁宫附近吧，太后她老人家还能照料一二。”

净澜重重地放下茶杯，发出不满的碰撞声，隐晦提醒道：“皇上，兴许是冬日到了，这后宫的天总是不太明朗，乌烟瘴气的，容易滋生小人，皇上为何不来治理治理？”

“朕太忙了，忙于处理朝政，实在是分身乏术，又无法立后，局势不明朗，皇后和太子只能推迟再议。朕已经让福海去管理后宫了，这福海真是个不顶用的东西，朕会好好敲打敲打这老东西的。”

净澜牵着柳琴波走出宫外，宫外已经有轿撵停着了，福海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模糊了一行人的身影和眉眼，净澜将柳琴波肩头上的雪拂去，捂着柳琴波的双手说：“好妹妹，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母族和家国，我当初听你弹琴就知晓了，哪里是闺阁女子能弹出来的宽阔心胸，此去藏书阁，希望妹妹的才华抱负能得到施展，生在这后宫中净埋没了你的傲骨。”

“姐姐也是，姐姐心性纯良，定能吉祥如意的，这天下就该有姐姐这样的人，才能海晏河清。”

净澜看着队伍渐行渐远，南宫颜宁和柳琴波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宫道上，只有厚厚的雪地留下了一行又一行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