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衡山,江上峰,白雾迷蒙。
落梅阁内,墨香淡雅,明华珠帘轻曳,周遭陷入沉睡般的安静。
三面山水竹屏后,袅袅檀香自桌案上的鎏金香炉中升起。一人懒懒靠坐在梨花木圈椅中,浑身没骨头似的,素白指尖轻拈,翻过一页书。
楚岚芝神情淡淡,正在津津有味看一本佚名所著四方游记,是几月前无衣在市集给她淘来的,现下已看了大半,她很喜欢。
正值弟子们外出历练,百无聊赖之际,她全凭此书打发时间。
算算日子,无衣他们也快回来了。
阁内这般的安静持续了许久,直至门外传来沉稳又轻快的脚步声。
一道颀长的月白身影推开虚掩门扉,一只冷白修长指骨分明的手,不轻不重在雕花木门上敲了敲。
伴随敲门声而来的是年轻人的笑声:“执教,我回来啦。”
沉水般的安静被骤然打破,清风带来阵阵水汽花香,携着强劲生命力充斥屋内。
楚岚芝不由心神一醒,抬起头来。
年轻修士眼如曜石,唇角含笑,自门外跨进来。
她连忙放下书站起身,细细打量许久不见的人,负手微微一笑道:“无衣,你此番下山历练可还顺利?几时回来的?”
寒无衣身着干净的月白色道袍,衣襟处绣竹叶流云,一双袖口紧紧收束,又黑又长又多的头发梳起马尾,规规矩矩落于肩头背后。打眼瞧去,英姿勃发,气质自有一股仙风。
他生得修眉俊眼,唇红齿白,容貌昳丽,此刻眼角眉梢皆带笑意,好似春风摇曳,当真是意气风发少年郎模样。
越长越招人了,怪不得近来她读的坊间闲书小说男主原型都有他几分影子。更有甚者,毫不遮掩写起了“寒无衣”的同人文。文笔上乘、情节猎奇,看得她都手痒难耐想重操旧业。
楚岚芝心中生出几分感慨。毕竟男大十八变。
寒无衣将手里的乾坤袋放在楚岚芝桌案上,俯身靠近她,保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眼神纯澈似含着这几月的思念,软声道:“还算顺利,弟子半个时辰前回来的,几月不见,无衣好思念您,您可有思念无衣?”
楚岚芝退后些许,想起每日皆会收到他“执教今日安否?”的传信,无奈道:“你每日问我安否,我自然…忘不掉你,每日会想到你啊。”
那便是想…似乎得了满意答案,寒无衣点点头,站起身来,拿起乾坤袋递给楚岚芝,献宝似的,语气有几分雀跃问道:“执教,猜猜里面是什么?”
这几年寒无衣经常外出历练,时间或长或短。属这一次时间最长,每次,他回来时都会给她带回历练地的特色好物。
这三年,她的阁子里堆满了九州各地物品,绫罗绸缎、美食玩物、珠宝玉饰、书卷墨画、折扇刀剑、乐器摆件已是常物,甚至还有某妖物的部位、某怪的心魂等等。
楚岚芝念他这次去的是扬州,定给她带了扬州好物。便望着他,随口猜道:“扬州梅花糕?”
寒无衣嘴角擒着笑意:“还有。”
楚岚芝眼神一闪:“震泽香膏露?”
等她一个个猜的差不多,寒无衣才心满意足道:“执教聪慧,猜的大差不离,不过还有一物,乃无衣在一只凶恶妖物那里夺得的,据说这宝物有凝神聚灵、破幻除障的功效,还请执教笑纳。”
说着,他白皙掌中显出一物,是一只通透玉白的簪子。
楚岚芝眼睛一亮,凑近定睛一看。
这玉簪流光溢彩,寒气逼人,其上妖气已被祛除干净,隐隐显露出几分神息,一看便绝非凡物。
一个名字在楚岚芝脑中盘旋一番后缓缓落地——神器寒玉簪。
楚岚芝喃喃:“这是——”
见楚岚芝眉眼怔愣,寒无衣鬼使神差俯身凑近,直至闻见淡淡兰花香气。
少年如春笋初绽,在三年内拔节长高,生机勃勃,一派兴盛,可此刻他小心翼翼甚至虔诚地将手中的玉簪簪在楚岚芝的堆云发髻中间,动作轻柔,手法娴熟。
他低头看向女子,乌黑眸底浅浅泄露几分隐秘的痴迷。
“那花妖善于藏匿,解决那妖物费了不少功夫,不过能得这宝物玉簪也算值得,送给您,”继而,他长睫微垂,低声道:“很好看。”
楚岚芝正沉浸在轻而易举获得又一件神器的惊喜中,丝毫没在意少年动作,只抬手摸了摸冰冰凉凉的簪子,嘿嘿而笑,若有所思。
这是天下掉馅饼么?
不对,是无衣喂到嘴里的馅饼。
至此,除了姜弃手中的六件神器,其余分散各地的神器已寻得五件。
玉环、玉镯、玉佩、玉簪、结情箫……只剩濯雪剑不知所踪了。
突然,外面震天动地的一道刺耳钟声响起,蓦地打破两人的静谧和谐。
楚岚芝面色一变,倏地起身,踱步走出落梅阁。寒无衣跟在她身后,两人停步门前抱厦处。
“咚——”
“咚咚——”
清音钟声响个不停,伴随阵阵灵力波动,山河震颤,响彻九天,统共九声,连绵不绝。
两人都明白这钟声意味着什么。
荆州各地若发生魔祸,便可引动太清令钟。
楚岚芝忧虑道:“是有人在求救,而且竟动用了太清令钟,看来是出了很严重的祸患。”
魔气生,太清令钟九响。
这是书院院册中最后一条。
寒无衣“嗯”了一声,昳丽眉眼掠过几丝惊疑之色。
三年来,楚岚芝头一回见识荆州滋生魔气,看来未来魔祸注定挡不住。
她略一思索,便与寒无衣一块离开江上峰,赶往书院的令钟台。
令钟台,百阶之上,经幡猎猎。
院长与几位长老心急如焚,早已到达此地。楚岚芝上前与之交谈,了解事情原委。
太衡陵告诉她,魔气来自姑蔑郡的回春谷。
回春谷地处荆州与梁州之间,与世隔绝。谷主不喜纷争,态度中立,当地素来和平,一向以灵植灵药闻名,回春谷弟子以炼丹修炼,远来无仇,近来无怨,竟引动太清令钟九响。
自从云雾秘境遭遇魔祸后,各州虽也发生过几遭,但在荆州还是第一次,因此楚王高度重视,命太衡陵组织一支精锐前往查探救援。
太衡陵尽心挑选,由月氏长老月千智和太清书院堂主周承带队,并一干常外出历练的优秀弟子,第二日便出发前往回春谷。
楚岚芝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何没被选上,毕竟她在太清书院也算德高望重,深受爱戴。
那周承是个闷葫芦,平日里沉默寡言,能有她可靠?只能说太衡陵眼拙,无甚眼光。
对比她这个大闲人,反观寒无衣,前脚刚回来,后脚便又要出发去回春谷,真是少年英才大忙人。
当天夜里寒无衣又下山采买。
次日清晨,楚岚芝还没起床,少年衣裳襟带犹沾露珠,给她带足半月吃食来,替她打扫屋舍。
人怎么能勤奋成这样?
待她醒来,寒无衣又交代了半天,都是如衣食住行等许多日常琐事。没有寒无衣的这几月,楚岚芝过得着实随意。后来寒无衣干脆给她留了留声石,才恋恋不舍离开落梅阁。
楚岚芝微笑目送寒无衣下山,她随手扔高留声石,又一把接住。
三年之期已到,她可不想当被太衡陵供起来的菩萨。
楚岚芝脱掉寒无衣送她的华服衣裙,重新换上霓裳衣,改头换面,变作一面貌清秀普通的黄衫少女,将乾坤袋揣兜里,自江上峰御剑出发。
太衡山丛林莽莽,云梦泽波涛滚滚,她“嗖”地一下自江面飞越过,过水无痕,空留天边一抹孤鹤般的白影,衣袂翻飞,仙气凌然。
单人御剑自然比小队舟车劳顿快,她比太清弟子们还快半日抵达姑蔑地界。
姑蔑郡多山丘,回春谷坐落于姑蔑西陲,据说谷内遍布灵药,年年皆有不少修士前往求药。
楚岚芝在姑蔑城外落地,站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
百姓神态如常,不见丝毫慌张失措,贩夫走卒忙忙碌碌,摩肩擦踵,一派车水马龙繁华热闹景象。看来魔气尚未扩散,太清书院也暂时将魔气消息压下。
楚岚芝心头忧虑更甚,若是回春谷之事解决不好,魔祸扩散,那这些不知情的百姓又当如何应对?
事不宜迟,楚岚芝只得在城中寻人带她去回春谷,一番打听之下,凑巧有一名姓吴的马夫好心带她同去。
……
空如碧玺,日头不晒。
道路渐渐在两边消失,三头白马被养的油光水滑,吴马夫不舍得抽鞭子,白马慢吞吞拉着车架前行。
马蹄咄咄,楚岚芝坐在车辕边,头戴一顶破破烂烂的草帽。她是很想御剑,但有些路痴,回春谷又地处隐蔽,这才退而求其次找个熟悉地方的带路人。
或许见她实在无聊,又是孤身一个清秀小姑娘,吴马夫与她攀谈道:“小姑娘,你去回春谷是求药吗?”
楚岚芝:“啊……是啊。回春谷的药很有名。”
吴马夫见她搭话,来了劲,继续说:“我这回接了个肥差。”
他朝车厢努努嘴,压着嗓子道:“我车里拉了个病公子,病的不轻,但出手极其大方,若是回春谷不赐药……也不知会是何种下场。所以说,剑修符修什么的,都不如医修,人人求着自己,多风光!”
一人从车厢里窜出来个脑袋,怒道:“你这人,乱嚼什么舌根?”
楚岚芝目光一转,正对上那伸出头来的人,吃了一惊。
这不是幻音宗林音音吗?
三年不见,林音音更成熟娇美了。
她好似乔装打扮了一番,身着黑衣男装,束男子发髻,但桃腮粉面,一看便是女子。
吴马夫心一虚,支支吾吾道:“没…没说啥。小姐,这样很危险,您进去吧。”
林音音肃然驳斥道:“我师兄好着呢,等等……为什么叫我小姐?谁告诉你我是女子。”
楚岚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吴马夫牵着缰绳,嘴角抽了抽,老实道:“小的眼神好,能分辨男女。”
林音音满脸不可置信,转向楚岚芝问:“你呢,你也看得出来?”
楚岚芝嘴角一僵,微微颔首。
帘子“啪”的打下来,林音音气冲冲地钻进车厢。接着楚岚芝听见一连串娇嗔和一声无奈叹息。
楚岚芝伸手掀开竹帘一角,果然见车厢中坐着两人,一人是林音音,另一人瘦骨伶仃脸色苍白,居然是谢梦生。
三人顿时尴尬地大眼瞪小眼。
楚岚芝易容后两人认不得她,更不晓得她此举意欲何为。只见到一个面容陌生的黄衣少女眼眸深深望着车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