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空黑如泼墨,黑云压住苍月与寒星,只剩下一个破败的纸灯笼在张家院内随风晃动。
卧房内,仅剩的一盏油灯发出昏黄的光亮,隐在黑暗中的张家妞妞被她娘的举动吓得哇哇大哭。
而趴倒在地上的张娘子却像是完全听不到自己女儿的哭嚎,她紧攥着郗瑶的手腕,嘴里不断发出嗤笑,脸上的泪却像是泄洪般完全止不住。
“姑娘想必也见过不少死尸、杀过不少人吧?”
她的眼珠胡乱地转着,余光扫过锁着郗瑶双脚的铁链,接着又抬眸看向郗瑶像是惊呆了的脸:“不然为何萧公子会将姑娘锁起来呢?”
说完,张娘子就像是疯癫了一般,又哭又笑,她完全听不到郗瑶想要解释的声音,耳边全是前日藏进厨房暗洞后听到的那熟悉的声音,然后疯了似的将郗瑶的身子拉地离她更近:
“他死了,那便是死有余辜!”
她的眼睛瞪地不能再大,整个眼白染满血红:
“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有多恨那些匪徒!”
“他明明知道,十几年前,我的爹娘哥哥全是被那些山匪给害死的!”
张娘子的喉咙像是被心中的痛苦狠狠撕裂,像是含着血一字一句说出了这番话。
离她咫尺之距的郗瑶,被她的这番话震惊到完全说不出话来。
她的一家人全被山匪给害死了?
她有想过张娘子是为了包庇她的相公,故意伪装成癔症模样来躲过官府的盘问。
也曾想过,她顾及一双年幼儿女,不想让他们得知残忍的真相。
却从没想过,如今得到的竟然是这样的答案,竟还有这样的隐情……
十几年前,张娘子的亲人全被山匪害死,她恨极了那些匪徒,可如今她的相公却也成了其中一员,还亲手杀死了杨夏村的村民……
“张娘子……”
郗瑶的喉咙酸涩不已,不受控地想试图开口安慰,可刚要张开口,却忽然反应过来张娘子方才的那番话:【姑娘,想必也见过不少死尸、杀过不少人吧】……
安慰的话语忽然卡在喉咙,郗瑶怔怔地将放在张娘子脸上的视线移开,下意识地挪到自己被她紧紧攥住的那只手上。
原主这只手,是否也握着不少的人命呢?
怔愣之间,张娘子绝望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那时我还未及笄,被舅舅接到他家中小住,没住几日,我就想急了爹娘,哭着闹着求舅舅将自己送回家中。”
张娘子的眼神近乎失焦,她回忆着年幼时的情景,对着郗瑶喃喃道:“可回到家中,迎接我的不是爹娘的笑脸,反而是三具流干了血的尸体。姑娘,你知道吗?他们就那样安静地死在了地上,睁大着眼睛,像是一直在等着我回来。”
“那日就和这次一样,那些山匪将全村的人都给杀了。后来每个看到我的人都说我幸运,在舅舅家躲过了一劫,却没有人在意我再没了亲爹亲娘和哥哥,没有人在意我全家人都死尽了!”
“没有人在意,官府也不在意,他们去山上寻了几圈,就揭下了剿匪的告示,叫骂着将一个又一个尸体扔进了大坑里。”
“我的爹娘哥哥连个单独的坟头都不配有。”
张娘子的身体哭到抽搐,看着她的这副模样,郗瑶的喉咙酸涩,眼泪不受控地扑簌而下,不断砸到张娘子紧攥着她的手背上。
泪珠像是烫到了张娘子的手,她忽然像是缓过神来,看着郗瑶这幅同情怜惜的模样,眼中尽是不解:
“害过人的人,也会哭吗?姑娘,你说,石宝他爹,杀人的时候,哭了吗?”
她的手愈发用力,攥得郗瑶的手腕生疼,看过来的眼神像是嗜血般恐怖:
“他怎么敢,怎么敢去害人呢?怎么敢害自己村子里的人呢?”
她紧盯着郗瑶的脸:
“姑娘,你方才说他死了?”
“死了好啊,死了就什么痛苦都不知道了……”
说完,她就松开了郗瑶的手,眼中的痛苦情绪像是一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一副躯壳还在呼吸。她如行尸走肉般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眼睛无神地看着前方,垂落身侧的手,无力地拍打下了沾在身上的灰尘。
“他是被官府杀的,还是被那群山匪给杀的?”
听她突然问起,郗瑶慌忙站起身,用衣袖快速擦了把脸上的泪:“是被山匪给杀的。”
“呵,”张娘子发出嗤笑,她的眼睛像死鱼一般,一边往前走,一边对郗瑶说:“那可真是报应不爽。”
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在地上响起,像从山头滑落的重石般砸在郗瑶的心头,让她的心脏不断颤动。
“吱呀”一声,面向院中的破败木门被张娘子一把拉开。
晃动的灯笼下面,两具尸体安静地躺在地上,久违的空气中尽是难闻的血腥气味。
侍卫阿铭和骑兵大哥抱着剑站在院中,他们看着张娘子像是痴傻了一般,步履蹒跚地走到石宝爹的面前,看她红肿着眼,满脸泪水的扑通一下将双膝砸在了地上,看着她控制不住地扑在石宝爹的身体上嚎啕大哭:
“你怎么就舍得这么死了呢?你怎么敢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你让我们该怎么在这个世上活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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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龙山上,前方探路的官兵排除了几个陷阱,后面待命的官兵听到号令,拿着刀枪弓箭,一齐冲了上去。
穿着铠甲的官兵们冲在最前方,他们不停变换着队形,手臂不断伸向身后的箭筒,利箭如急雨般不停地向山洞那群人射去。
方才那群人忽然从一个山洞中冲出,他们约莫有近百人,全都穿着单薄的短打,手中举着各式的砍刀、棍棒一下全部冲了上来。
他们挥着手中的武器,一排一排地向着官兵这边冲来,只是还没冲出半丈远,尖利的箭矢就狠狠地刺进了他们的胸膛,戳穿了他们的心口,一排人接一排地接连倒在了地上。
伤口处涌出的血像是水一样,蜿蜒不绝地流向苍河。
树林中的萧云衍被几名侍卫挡在身后,他借着火光依稀能看清那群人的打扮,听着他们口中不停地呼喊着:“让我们和擎州这群狗官给拼了!”
然后就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冲出来然后又轰然倒在地上,他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发颤,拳头不由握紧,青筋凸起,肺部像是有熊熊火焰灼烧。
用力推开身前的侍卫,萧云衍迈着大步就要冲上前去,他眼睛控制不住地看着那一排排普通农夫打扮的人,想着阿尧提起的苛役,想着方才他们口中大喊的擎州,忽然想立即拦住在前面射箭的官兵。
“殿下,前方危险,还请留在此地!”
沈怀璋一把拉住萧云衍的衣袖,萧云衍看着他满脸担忧的神情,正欲说些什么,身侧的裴楚尧看出他的失神,忽然开了口:“殿下你留在这,我和邢寂过去。”
“阿尧,”萧云衍拉住裴楚尧的衣袖,眼睛紧紧看着他,“我们一起。”
“沈大人,想办法去通知在前方冲锋的官兵,尽可能地留下活口!”
说完,他就拉着裴楚尧欲冲到前面,通报状况的官兵忽然从前方跑了回来,一把跪在了萧云衍的面前:“回禀殿下,出洞的那伙人已经全部被射杀!”
听到这番话,萧云衍的眼前忽然变得恍惚,身体根本站不稳,胸口的灼烧感涌向喉咙,“呕”的一声,鲜红的血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
“殿下!”
萧云衍像是要倒在地上,裴楚尧慌忙拉住他的手臂,扶住他下坠的身体。
“如今山洞之中,可还有人?”
“回禀殿下,应还是有的,方才我们第一次和他们传话的那些人,死的人里并没有他们。”官兵顿了一瞬:“只是前面这批人冲出来之后,再无其他人冲出来,像是故意躲在山洞之中。”
萧云衍被扶着坐在一块大石上,他擦干嘴角的血渍,抬眸对着面前两位大人和传令的官兵说道:“想办法尽快逼山洞中的那些人出来。”
他的声音沙哑,每说几个字呼吸都会重一分,裴楚尧慌忙去找那装着解毒丸的瓷瓶,却怎么也找不到。
“殿下,”沈怀璋思索片刻,忽然开了口,“我们可否采用火攻的方式?”
火攻?
萧云衍紧掐着胸口:“好,先用烟熏,把里面的人逼出来。”
“是,殿下。”
“记住,一定要留下活口。”
他一定要问清楚,这伙人当初是如何逃脱官府的围剿,又是如何将那些逃役的百姓集结在了一起,逼着他们落草为寇、残害了无辜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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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的黑烟逐渐充斥了整个山洞。
“黑爷,这烟太呛人了,咱们若是不出去,没多少功夫就得呛死在这里面啊!”
张黑子用湿布紧紧捂住口鼻,他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就往前冲。
他当然知道不出去就会死,可如今的情形,他出去了还能活命吗!
新来的那帮人真是傻,说是擎州的官兵,还真信了,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全死在了外面。
他用着仅剩的力气冲到了离洞口几丈远的地方,身体紧紧蹭着山洞,浓烟不停地熏着他的口鼻和眼睛。
“官爷!官爷!我们投降!”
“请告诉外面的大人一声,只要大人愿意留我一条命,我愿意将背后主使之人全部说出!”
……
“殿下!里面的人说,若留他们一命,他们愿将主使之人全部说出。”
萧云衍听着官兵的传话,眸色阴沉,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先让他们交代。”
报信的官兵冲回洞口大喊:“殿下说了,让你们先交代幕后主使!”
殿下?
张黑子不禁想,原来今日带头的,又是京城来的那位皇子。
那他身边有没有官员陪着呢,若是有,会是谁呢?
会是那个人吗?
罢了,今日就赌一把。
“你告诉你家殿下,幕后之人是”
正当张黑子冲着山洞外大喊时,几支利剑忽然从西南方向飞速射出,尖利的箭镞如闪电般刺进围在洞口的杂草堆,绑在箭身的火药被杂草上的火焰一瞬间点燃,如火蛇般钻进山洞,瞬间刺进张黑子的胸膛,火信子燃烧殆尽,火药瞬间爆炸,山洞之中闪出巨大火光,炸药的余威带动着空气巨大的波动,将山洞前的官兵齐齐振倒。
爆炸带着山体产生晃动,山上的碎石轰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