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带着逐月,在林羡的掩护下,趁着冬日大大的晨雾,溜出了军营,和入城卖菜的农人们一起,闹哄哄地进了城。
待偷偷摸摸地溜进自己的寝殿时,才发现月浬和其余几个尚寝宫女,齐刷刷地跪在殿门口,而太后坐在锦凳上,脸色严肃、皱着眉头,定定地看着她。
身后的逐月“噗”地一声,直直地跪了下去。
晋阳腆着笑,绕到太后身后,双手往太后肩上有技巧地按上去,太后闪了下,没闪开,也就由得她去。
“开玩笑,这手按肩的本领,可是自己为了太后,专门去向太医们学的……舍不得不享受吧!”晋阳心里哼哼。
嘴里却道:
“太后、祖母、奶奶诶,别生气,气坏了身子,阿曜心疼啊。”
“哼,你心疼……你的心不知疼到哪儿去了吧。”
晋阳讪讪地笑。
享受了会儿,太后轻轻挥了下手。
王宫正送上太后专用的茶盏后,带着笑带着人退了下去。
“过来,别敲了,坐对面,看着我。”
婆孙俩人对几而坐。
太后撩起晋阳额前乱了的碎发,“昨晚可是在军营,呆了一夜?”
这个单刀直入,饶是晋阳做了心理准备,仍是难以招架,只得低低“嗯”了一声。
“过几日祭典过后,他们也就进城了,你父皇要开庆功宴,到时你还能见不到?
“……也就算了,体谅你少年心性,就容许你去看他一眼,哪知你胆大包天、竟和他过夜!
“你的胆子,比你祖母我年轻时这个将门虎女还要野!你可是万人敬仰的公主!天下女子都要以你为楷模!”
晋阳吃吃地笑。没想到祖母早就知道自己偷溜出去的事,还以为自己很隐蔽呢。
“你还笑你!
“军营不能留宿外人,更不可能留宿女子……”
“嗯。”
“嗯?那你还敢?…… 他,如何?”
“如何?他、他对我很好,他身上受伤可严重呢,硬撑着才能走两步……”对不住了阿羡,我得打打同情牌,祖母她吃这一套。
“哦,这么严重?那是没法行……啊!不对,他不会、伤到根基了吧?”
“可能哦,可能‘伤到根基’了!碰哪都喊疼。”
“啊呀呀……你碰他那儿了?”
“哪儿啊?”
“就那儿!”
“您说哪儿啊?反正他外伤、内伤都重,有的看得出来,有的看不出来呢。”
往严重里说吧,皇祖母会心软的,否则我今日可难以过关。
“你、你明白我意思吗?我是指他、可、立得起来?”
“他手脚倒都是全的,还算能立得起来……”
“唉,你这孩子,你还是没明白、你怎么不懂……“对着萧曜晶亮的眸子,太后产生了挫败感,无语了,她的孩子,还是太干净了。
“阿曜啊,说真的,祖母现在后悔了,不应该答应你看上他的。
“祖母懂得武将家的无奈,须得要长期戍边,你是公主,总不能跟着去边关受苦;
“哪怕可以想法留在京城四周,但是总及不上那些京官、文官知冷知热地在留在身侧;一旦出征,全家担忧,外人担忧的是战争的成败,家人担忧的其实只是他的安危啊……”
这点萧曜深以为然,在举国上下都期盼这场战事胜利、国土保住的时候,自己作为一国公主,内心深处却只是期盼他平安归来,少受伤就好。
“阿曜,要不咱就换一个?现在也来得及,你是公主,就是悔婚,也就是你父皇一句话的事情。咱们再挑好……”
“祖母!您在说什么呀!我当然只要他!旁的我一个也瞧不上!
“而且,我们俩说好了,想要赶紧成亲,我们都等不及了……”
“啥?‘等不及了’?你不是说他走两步都难,难道你俩还是做下了那等、事?”太后急得声音拔高了。
“祖母说的、是什么事?啊…… 您说、您说的是……”深宫里长大的孩子,哪能不晓那些呢,,只是一时没想到而已。原来祖母担忧的是这个……
“祖母!怎么可能嘛,他,他可是守理之人,我们就是坐着说说话……”
“所以祖母才更担心嘛!我可太知道那些战场上下来的兵了,劫后余生的人,那个个如狼似虎!
“就是几个月的调防回来,螺市街上那些花坊,生意都要旺上一阵……可你却说他如此守礼……
“在祖母之前得到他失踪的消息的时候,觉得可惜,可惜林家失了长子独子,可惜国家失去良才,这次要不是他的条分缕析和据理力争,朝廷反应更慢,说不定北境就失去了,更说不定我们大梁……
“说到这,就恨这可恶的冯贵妃,他们东海狼子野心,竟还拉了我的孙子下水,但错了就是错了……
“不说这个,当时可惜是可惜,但更多倒是庆幸!庆幸你们还未成婚!换一个能一直守着你、待你温存的驸马多好呢,祖母啊,可陪不了你一辈子……”
晋阳心里酸酸的,自己终于整明白太后的矛盾的心态出自哪里,真是一片拳拳之心哪,虽然自己绝不会接受。
“祖母,我说的‘等不及’是指我们年龄都不小了……我们彼此投缘,我还想我们能像祖母和皇爷爷那样的恩爱一生呢!
“再说如今宫内外乱七八糟,我也想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随你吧。”太后叹息道,果真女大不中留啊。
大梁最尊贵的长公主的婚讯,一过年,就散发了出去,钦天监挑了个三月初六的好日子,万事皆宜。
每年春夏,青黄不接,老百姓的日子,就算是在最繁华的京城及周边,也是艰难的,更勿论碰上灾年。
但是今年可不一样,穷人们奔走相告,林家今年这么早就开始施粥啦!施的粥可好吃啦!像腊八粥一样的粥,大补啦!
林家三间食铺,两家城内,一家在城外罗家甸,同一天,在三月初一这天开始施粥,据说要连施两月。
林家真是太良善了,两年前大灾期间他们也施粥,施的粥里面的米粒也比别的富贵人家的多!那时可帮扶了不少的乡亲啊。
今年是其大公子和我们大梁的长公主成亲,我们穷人都祈祷老天爷保佑林大善人家平安喜乐、福多财多、子孙绵延!
贵族圈也在流传这一桩盛事,礼部林侍郎家那位挺能打仗的公子,和我梁国当今唯一的未婚长公主晋阳公主要成亲了。
林家虽说也算得上官宦世家,但其实地位并不高,历代家族中最高官位也就做到正三品吧,他们家就是,钱多点儿!
可它这钱多点儿也惹别人心烦,不是嘛?为庆祝这桩婚事,他们为穷人施粥行善两月,让一帮子乞丐、流浪汉、穷人同庆同喜,这真是……
据说婚礼当日的酒席会达到空前桌数,且酒水、菜式会办到顶级档次,定让宾客兴尽而归,到时候大家都要去见识见识啊。
虽然公主在宫城旁边就有御赐的宅院作为公主府,但林家还是在自己家大宅院边上扩建了一栋独立的宅院,这栋宅院是花高价从一位退养的老翰林手里买下,后改建又花了年半时间,据说其中的豪华舒适、园林布置尤胜过林家本宅。
这是给了晋阳公主多大的面子和尊重!给了天家多大的面子和尊重!
但晋阳公主也当得起。
不仅其身份是当今未婚女子中最高贵,其还带着极其丰厚的嫁妆,那可都是些举世难寻的宝贝,据说公主这一嫁,把皇宫里的珍宝掏空了一半,也不知道真也不真?谁让太后和皇上最疼她呢。
公主还会带走一些颇有才华的宫廷供奉,如乐师十三先生,是宫廷乐坊的头牌,也是公主少时的舞乐教习;如尚衣局的五姑娘,一双手巧夺天工,多少娘娘的绣衣出自她之手……
据说这几位供奉跟随公主出宫后,公主就将赐放他们自由,从此他们就得到平民身份了。
这真是让人羡慕嫉妒恨哪!
想当时多少好儿郎想尽法子接近公主,托各色人等去探听递话,但太后却独为她相中了林家小郎。
当时这位林家小郎还是白身呢,在京城也无甚名气,贵族圈没几人了解他,谁知道他后来的表现却是让人惊艳,文才武略均高于常人多矣……只能说太后太会相人了。
什么叫天作之合,这就是啊!
这场盛大婚礼,在大梁算得上大喜事,这几年来又是天灾,又是战事,又是朝廷纷争,连几位皇子都牵涉其中……我大梁需要来冲冲喜了。
各国都派了使节送上了贺礼,包括半年前还在打仗的大渝和北燕,包括东海。
这场战役,让东海王的姊妹和外甥都牵连其中,废的废,入狱的入狱,东海竟芥蒂全无,还是派人送上了贺礼,真是让人说什么好?要说,就是政治的无耻吧。
其他国家像云南之外的南楚、西方的西晋等国也派来使节送了礼,那些附属国更不必说。
滑国就有些特别了,其派来的使节竟然是璇玑公主,这就更显示出对梁国的敬畏。
滑族自古出美女,可能因为安全考虑,这次璇玑公主带了众多的护卫随从。
贺礼送过了,替王姐的信也送过了,璇玑带着古丽逛起了京城。
逛过了茶坊、食肆、杂物坊、衣坊,还在往城东方向走,古丽有点吃不消了,
“公主,阿丽都累了,您不累吗?我们不如找个地方歇歇脚?”
“常听他人说梁都‘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甚是向往,多走走多看看。”
一直走到一个排列整齐华贵的街坊,几乎独户,而此刻此处热闹非凡,各色人等进进出出,忙碌无比,抬眼看到府门刻着“林府”,古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古丽上前欲找人搭话,璇玑并未阻止,古丽心里更有底了。
阿井刚出门,正要拐过街角,“这位小哥,有礼了!请问能否给林羡林公子传个话,就说、就说……”
阿井不认识眼前两位,但这两位姑娘真是养眼,尤其不说话那位,当得起“窈窕淑女、气度高华”几个字,面对美人儿,让人不由自主就多了几分礼貌,“敢问两位怎么称呼?”
“小哥就说‘他救命恩人到了‘即可!”古丽看着这份热闹,心中不快。
“别胡说,小哥,别听她开玩笑……就说是‘故人来访’即可。多谢了!”说着递过一袋银角子。
林井岂敢破坏府里规矩,“不用不用,正好公子在府里,我去找他。”
林羡出了角门,一眼就看到了她们,心中不由地一慌,阿井只说“故人来访”,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故人”!但又立刻责备自己道:慌什么?庸人自扰!
林羡带两人到了附近的一家茶馆。进了雅间,古丽知趣,悄悄退下。
“公主这次过来是为公务?”他并不清楚滑国来的使节竟是她。
“公私皆为……
“听闻林将军这次受伤甚重,如今……”
“多谢公主关心,在下身体已康复如初。”
“甚好、甚好。”她轻轻舒了口气,又接道:“也是,身体不好怎会大婚……”
察觉自己这话似有些孟浪,又带着酸意,声音就愈发低了下去。
“公主说什么?”林羡问道。
“没……我是说康复了,甚好!”
两人相对坐着,一时倒没什么话接。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一如当年初遇时。
尴尬、局促、心慌慌。
须臾,林羡脑中一激灵,强制自己冷静下来,打破沉默:“我明日……大婚,公主可要过府喝杯水酒?”
“啊……不,不了……此次过来,本就是代父汗和长姐,来恭贺将军和晋阳公主大婚誌喜。今事已办妥,宜早日归去,就不再、不再观礼了。”
“那可惜了。希望来日有机会能……恭贺公主的婚礼。”
“这……”
“我们滑国的国礼已送至贵国礼宾司,这是璇玑自己贺将军的……”她拿出一个小布囊,取出一个小小的物件,是一枚骨牙,这是用一只狼王的上犬齿打磨而来的,当年她母亲初到草原,父王还对她甚好,送给她这枚狼牙,后来母亲把它打磨成了一个小小的护身符,已经陪伴了自己十六年了,算是自己最珍贵的护身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