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就开始逃命似的师明意瞥了一眼中途被他单手拦腰抱起的小孩。这孩子轻得好像只剩一把骨架子,头发又长又乱,身上像只穿着一个破布麻袋似的,再拿个破碗就和乞儿没什么区别了。
没一会他们就远离了人群,小孩在师明意手里扭了两下,师明意便把人放在地上。
“这是哪?你是谁?刚才那是怎么了?”师明意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远离人群的地方只有寂静的原野和山林,空气的流动仿佛都变得迟缓。
小孩张了张嘴,好像浑身不自在似的拧巴着,挤出一句,“画。我...我,小蝉。”他回过头指着他们来的地方,“人牲,会被...被杀。但还会活...活过来。别去。”
师明意看了看这有些口吃的小孩,又看了看已经不太清晰的远处。楚卿云那时不像是被当作人牲,且那小子也有些本领在身,想来也不用很担心他。
“你叫小蝉?”师明意伸手过去,那叫小蝉的孩子瞪大了眼睛紧盯着他的动作,身体弓着仿佛随时都要窜出去一样。师明意顿了一下,从他头发里揪出一片落叶扔掉,“我不打人。你怎么是从人衣服的花纹上掉下来的,你是人还是精怪?”
“人。应该...我不...不知道。”小蝉稍微放松了一些但仍紧绷着身体,“我已经死...死过了。不知道为...什么还在...在这里。”
师明意见他身上多是各种伤痕,想起那墓道尽头触目惊心的场景,心里便有了些不好的猜想。枉死之人因一些因缘际会的巧合变成鬼魂精怪留在世间也并非没有可能。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
“饿。吃...吃了石头。”小蝉道,“饱了。有力...力气跑...跑了一会。然...然后记...记不得了。”
“你曾出去过?”
小蝉皱着眉头用力思考着,看起来自己也记不大清的样子。师明意也不打算追问得太详细,就道,“你想离开这吗?”
小蝉点了点头,“我要去找...找叶子。”
“叶子?”
“他受...受伤。流...流了好多...血。”小蝉的语气有些犹疑不定,“我想看...看看他。”
师明意想起那两堆纸钱烧过的痕迹,别开眼,斟酌了一会用词,最后还是只说了个好。
小蝉在师明意的询问中断断续续地讲到那些人举行祭祀时会凭空出现一座大山,山中有无数撕扯开的石缝腔隙可以行走,小蝉过去过去就曾在这样的腔隙中玩耍奔跑过。按理说顺着腔隙走应该可以通向外面,但乐声响起时那腔隙就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会变化,时而改道时而消失,和小蝉记忆中的已经全不一样了,他便再没能出去。
“那我们再去试试。”
无论如何总要亲自试试才能知晓情况,师明意便和小蝉又寻了个隐蔽的路线折返回去。
小蝉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边偷偷打量着师明意一边想向他打听事情,虽这个大哥哥看起来不像坏人,可他方才短短的一段话也因自己口齿不清讲了很久才讲明白,他怕自己如果还要问这问那会惹人厌烦,正百般纠结之时,师明意突然开口问道:“脚疼吗?”
“还好。”小蝉有些摸不着头脑。
师明意侧过脸低头看着,那瘦得像竹竿似的脚腕上两大道陈旧的磨痕,没有穿鞋的脚上满是各种大大小小的口子。
“痛的话我可以抱着你走。”
小蝉看着师明意停下来向他伸出手。小蝉焦虑且无措地站在原地,师明意没有催促,站在那等他。他其实很久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光着脚的,虽没有疼痛到无法行走,但听了师明意这话后,脚底下却又有种莫名的细微痛痒穿过粗厚的皮肤向上钻去,莫名鼻子有些发酸。
远处似乎已响起一些鼓点声,小孩犹豫了许久,小心翼翼地向师明意迈了一步,然后忽地变成了一只蝉,飞到了他的肩膀上。师明意笑了一下,说道,“抓紧了。”随后便提腿如呼啸的风一样向前方飞去。
师明意如乘风一般来到了一座之前从未有过的高大山峰前,山上被浓密的树木植被包裹,山脚下的人们奏乐起舞,一个尖帽的女子正如壁画中那样做着祈福的动作。师明意瞧见那人群后站着一个楚卿云,他显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正入神地看着山。
“就...就是这。”声音从师明意肩膀上响起,“山里有...有地缝。跳...跳进去。”
“进去之后如果找不到正确的路会如何?”师明意这样说着,人已经如鱼入水般扎进了那片茂密的山林中。
“时间到...到了,山会消...消失。会回...回到地...地面。”
山林亦是毫无路标的绿色汪洋,若是没有什么判别方向的办法,哪怕是修仙之人也容易迷失其间。小蝉从师明意肩膀上跃下,他似乎已自己在山中走过许多次,只稍微环视了一圈,找准一个方向后便跑得飞快,他在山林中似乎比猿猴还要灵巧,师明意立马提腿追上,但倏忽间却突然发现小蝉消失了。师明意连忙向前冲了两步看不见人影,却听见脚下传来一声喊声。
他低头,看见一条并不算宽的地缝,小蝉应是直接跳了下去,正在下面朝他招手。
“下次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师明意松了口气,顺着岩壁滑下去。
小蝉看他似乎没有生气,也就没有回话,看起来不太好意思,等着人跟上才往前走。
两人顺着地缝往深处走,阳光难以照到的地方一片漆黑,师明意用法术在手中亮起一团光来照明,看得小蝉惊讶不已。
“你是如何发现这个地方的?”师明意摸着岩壁前进着,有些地方摸起来非常平整,仔细去看还能看到像是采矿时会留下的切凿的痕迹,“你们这里曾经开过矿之类的吗?”
“矿?没...没听说过。”小蝉在微弱的光中前行着,“和叶子,我们偷...偷偷在山上玩。不...不会被看见。”
“叶子是桥那边的村子的?”
“嗯。”小蝉答道,“但是山...山是连着的。我们就爬...爬山。叶子会吹...吹埙。很好听。他还教...教我。我笨,学很慢,他就一...一直吹给我听。”
师明意看了看小蝉,也许是因为他的口吃,这小孩一直都不太愿意说很多话,但只有提到他这个叫叶子的朋友时,话会变得多一些,脸上也能瞧见一点笑模样。师明意便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听小蝉说话,偶尔问上几句,小蝉虽然嘴上结巴,但其实思路清晰,很快就把自己的情况交代清楚了。
小蝉父母早亡,因和村里的石匠老夯算是远房亲戚,便被人以学手艺养活自己为由送来做学徒。但老夯向来脾气暴烈,又瞧不上这个有些孤僻畏缩的小结巴,没给他多少好脸色,老夯的几个儿子也如父亲一样对他呼呼喝喝,好像他是个仆人似的,并没将他当亲人看待。村里光秃秃的大路上人的目光比阳光还刺眼,他走在路上时仿佛浑身赤裸,小蝉有空没空便往山上钻,山上浓密的绿荫仿佛能将他的一切羞耻藏起来,让他安心。他的朋友叶子来自河那边的村子。即便是小蝉也知道这河两边的村子势同水火,仇恨像有桥也跨不过去的沟壑,但它们背后的大山却是相连的,他循着埙的声音,在山上认识了个子小小的叶子,从此有了一个朋友。
“有次,我们掉...掉到了地缝里,上不去。就吹...吹埙,希望有...有人听见。”小蝉摸着石壁上的裂缝,“然后突然石头开...开缝,变得能...能走了。”
此时仿佛是应着小蝉的话,两人面前的腔隙逐渐收窄,变成死路,而另一旁原本只有一条只能放下一个手掌的裂缝却逐渐扩展开来,一条新的通路就这样呈现在他们面前。师明意感觉自己额头上渗出一些冷汗,他感觉他们仿佛跳进了一个活物的口中,山体不再是冷冰冰的石头,而是活生生的血肉一样将他们包裹,仿佛随时会被消化殆尽。
“你们当时走的也是这条路吗?”师明意无法听见山外边的音乐声了,但应是和小蝉说的一样,乐声会在山体腔隙中打开新的通路,只是他并不知道通向哪里。
“不...不一样的。我们最后走...走到了一个口子,离河很...很近,才爬...爬了出来。”小蝉有些犹豫地说道,“当时可...可能只是...碰巧。”
师明意也同意这小蝉的看法。当年应该只是两个孩子运气好,吹的曲调中碰巧有一段打开了腔隙,才误打误撞地摸出了一条通道爬了出去。孩子们的无心一吹和现在外面的奏乐阵仗不可同日而语,而从壁画上来看,他们应该是以乐舞来祭祀的人,在这样的乐声中,山体的通道便当然不会像当初一样通往山脚下一个靠近村庄的地方。
那这条路究竟通往哪里?
壁画上,主祭的女子高举的双手中,现在闪耀的正是一块他亲手放上去的玉石。
“是穆青峰......”师明意喃喃道,一滴汗从他的额上滑落,他越走越快,小蝉不得不变成蝉抓在他的衣服上才能不被落下。
“这座山没...没有名字。”小蝉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以为是在和他说话,于是便犹犹豫豫地回道,“但那条河叫...叫霂水。”
师明意终于停止了奔跑,一个不大的洞穴出现在通道的尽头。他手中的光芒照亮了洞里如同断裂的钟乳石一样的残岩,除此之外,这里空空如也。
小蝉因没有看见出去的路而有些失落,而师明意知道他来对了地方。
根据以往陆衡江的描述,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穆青峰来自白濛荻水交界处某一个被屠的村庄,是战火中的遗孤。但师明意终于明白,他并不来自任何一个村庄。
师明意看着那岩石上剑锋削过的痕迹,一时无言。
这里才是“穆青峰”出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