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算不上深秋。
在他眼前,高树枝繁叶茂,用青翠团团映衬着杏黄色的高墙,墙成“山”型,中部高挺,波浪形的青砖瓦砾成海般对称铺开,带着精致醒目的石雕。
唯正前方有一拱形入口,叫人抬眼望去,好似进了一座巍峨肃穆的宫门。入口上方,杏黄色的中央,有一块矩形的白,上面赫然刻着几个大字:古鸡鸣寺。
空气并不清新,哪怕还未入门,就能隐隐嗅到香火燃烬的气味,夏延动了动鼻翼,生出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正出神,眼前突然多了三根香。
杨峰生龙活虎地凑过来,乐呵呵地将香递给他:“谢谢你啊夏儿,还陪我到这儿。”
夏延接过香火:“你不是不信这些吗,大学四年,我们怎么撺掇你都不来。”
“当年那不是处对象呢吗,”杨峰不好意思地解释,“人家不都说情侣来了鸡鸣寺必定分手,而且孙子当年每次来这儿都倒霉,我就不敢来了。”
夏延觉得好笑:“那你现在怎么敢来了?”
“我最近太衰了,想着来这儿,万一负负得正了呢。”
此情此景让夏延觉得颇为熟悉。
几年前,他第一次也是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是抱着杨峰的同款期待,结果什么也没发生,该倒霉继续倒霉。
但夏延不打算现在给杨峰泼冷水,毕竟玄学这东西也说不准,可能只是不在他身上灵验。
鸡鸣寺的传闻他从大一就开始听说。
据说是扶正缘,斩孽缘的好地方。
孽缘……
夏延眼睛晦暗一瞬。
如果进去了,会不会彻底将他和邢流声斩断?毕竟,应该没有比这更孽缘的存在了吧。
本就是不被认可的同/性/恋爱。
其实他本可以拒绝杨峰的邀请,但一想到这个传闻,就鬼使神差地同意了,如今站在门口,却有了几分迟疑。
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玄学,夏延却仿佛在生死门间徘徊,不待他多想,一声洪亮的嗓门将他拉回现实。
“喂,夏儿!”
夏延闻言,稍稍踮脚,借着两个共同的身高优势,越过人群,看见已经走进大门的杨峰,后者正挥手催他。
见状,青年短暂地将胡思乱想抛之脑后,抬腿跟上。
“你刚刚发什么呆呢?”
为了缓解情绪,夏延顺嘴回道:“怕我稀里糊涂跟你进去,又得当几年寡王。”
罢了。
他在迈进大门的那一刻突然想到。
听天由命吧。
无论什么样的命,他夏延都认了。
-
杨峰来前做了不少攻略,夏延也凭借着几年前的记忆,跟着他先上香再拜佛。
鸡鸣寺有四个祈福地点,按照顺序,顺时针地一层层往上攀爬楼梯。
他们最先到的是毗卢宝殿,虽然两人早已毕业,对学业上没有追求,但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两人还是拜了拜。
下一个是人员集中最多的财神殿,两个人一左一右,无比真诚,从正殿一路拜完了左右两侧的大殿,生怕错过一个。
等出了财神殿,夏延正往第三层祈求健康的药师佛塔走去时,杨峰突然问道:“你今年还放你的小花炮了吗?”
夏延一愣。
杨峰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夏延从大一开始,每年都会在财神爷生日这天,买一个小的烟花,要么就是退而求其次的摇花——别称仙女棒。
哪怕风吹雨淋都不能阻挡青年一颗炙热的求财心。
有一年南城刮风大雨,夏延甚至还请了代亦青写了个放烟花的代码,戴上耳机,平板播放循环了一个下午。
杨峰正是知道这些,这才震惊问道:“你不会今年连日子都没记住吧?”
夏延连忙对着身后的财神殿又简单拜了一下。
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些事,他当然没有心思顾及这些。但夏延不会跟杨峰解释太多,只简单回道:“忘了,今年是哪天?”
“九月三吧。”
夏延正想着如何补救,闻言顿时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杨峰等了半天没等到回音,扭头一看,才发现夏延又停在后面一动不动。
“这,怎么了吗?”
好半晌后,夏延才恍然眨眼,看似正常却依旧有些木讷地回道:“没什么。”说完,他不等杨峰仔细探究,推着他到塔前礼佛。
药师佛前,夏延虔诚跪拜,随后挺直地坐在那里,眼神逐渐失焦。
九月三日,那是邢流声胃出血的日子。
夏延不禁想起那处昏暗狭小的阁楼,想到凌晨天光和不知缘由出现的烟火。
他那时就想,怎么会突然有烟花出现,来满足自己想要于烟火下增长爱意的愿望,能让他们在爆竹声中肆无忌惮地接吻。
就像一对恋人。
如今他终于有了答案。是上天垂怜。
青年垂下眸子,又重新虔诚一拜,希望药师佛不会因为自己分心,就不满足他希望邢流声身体健康的愿望。
拜完药师佛,他们要顺时针绕塔三圈。
人群涌动,将他们包裹其中,杨峰也在愣神,夏延得此清净,在缓步前行的过程里,手指抚上一个个回廊红柱。
秋季风大,总是一吹一过,弹动回廊顶上用红绳系挂的纸牌,是一支开满了花儿的海棠。
春去秋来,那里承载了很多人的愿望。
夏延脑中不断回响代亦青昨天说过的话,不禁去想。
如果邢流声来过南城,那他会到这里来吗?那上面数不清的愿望里,会不会有一张是邢流声的留下来的。
会写什么呢?是求谁的平安无恙,还是他的自由。
三圈说慢也快,杨峰不知何时到了夏延身侧,他指着一处摊位:“要不要挂一张许愿符?才十块钱。”
“好。”夏延应道。
几年前他来这里时别无所求,只是陪室友凑个热闹,所以也没有花钱去树上挂符。
树上所挂的许愿符与回廊上的纸牌不同,是一条印了字的较长红绸,要借助顶端的小型中国结才能挂上枝梢。
付款时,夏延难得开了话题,“说起来有个挺有意思的事。上次我们来,在树那边儿发现了很多同名同姓的人,光你这个‘杨峰’就看见了两个。”
“诶呦喂,”杨峰揶揄自己,“哥的魅力这么大,这么多人给我祈愿呢哈哈哈。那你看见自己没有?”
“孙自航看见了,”夏延暗了暗眸子,“但我没去看。”
“咋?”
夏延有些难以启齿。
当年其实是他自己先发现的那张红符。说来也巧,他当时站在树下,秋风过境,红绸乱动,夏延随手一抓,就抓到了一条写着“延”字的。
布料被重力弯折的地方还隐隐能看见一个“夏”字。他很快像接了烫手山芋,赶紧松开,想装作无事发生,但还是被孙自航发现了。
后者几步跑来,不厌其烦地从一堆许愿符里翻出那张,像发现其他同名的红绸那样,兴致勃勃地念了出来。
虽然这符不是写给自己的,可这带着名字又配上内容,夏延不免羞耻。
但他更多的,则是替这个与自己同名同姓的人感到幸福。
具体的内容夏延不能完全描述,只依稀记得,祈愿之人所要祝福的,是一个温柔又勇敢的青年。
他当时腹诽,这与自己简直两模两样。
所以夏延就更不想看这张符了。
他清楚自己的性格,等真的一字不落地看完,一定会陷入内耗,会更觉得自己是阴沟角落里的老鼠。
夏延有自己的老生常谈。
姜空、代亦青,还有这个“夏延”,他们本身就是很好的人,所以会得到很好的爱,可他不是,也成为不了这样的人。
时至今日,夏延的心态依旧如此。
见杨峰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他只能回神无奈道:“又不是写给我的,看他干嘛。”
“也是。”说完,杨峰神神秘秘地跑到桌子另一端,开始背着夏延写下愿望,就是不太顺利,才写下两字就开始挠头苦想。
夏延也没比他好去哪里。
从来都下笔如有神的作家风禾此时绞尽脑汁,心里的天平不断左右高低,反反复复,始终不能相持。
他想要邢流声平安,也想让自己幸福。
许愿符或许可以写下两个毫不相干的愿望,但夏延从心底里不想这样。
因为邢流声一定要平安,至于幸福只是自己奢望。毕竟再不配得到的人,也会想靠近幸福。
夏延只是怕自己这个无厘头的愿望拉低平安实现的可能。但他没有挣扎太久,很快就花十块又买了一条。
因为羞赧,夏延自然也不能给杨峰看,两个人心领神会地找了不同的树,背过对方开始着手系许愿符。
原本一切顺利。
夏延正将希望邢流声平安的愿望挂上树梢,周围突然狂风大作,吹得树枝沙沙作响,数以百计的红色长绸随风飘荡,卷起地上青黄两色的叶子。
夏延不得不抬起胳膊遮挡眼睛,谁料一个不慎,手中另一条许愿符滑出掌心,还不等他抓住,尚未系好的那条也从树梢飞出,要随风飘去远处。
电光火石间,夏延连忙伸手,抓住了许愿平安的那条。
然而情急之下用力过度,他不小心扯掉了别人系好的一张,夏延脱口而出一句抱歉,很快就被强风冲散。
他有些发懵地盯着手里颜色较暗的那条。
陈旧的中国结上还有几寸断裂的枯枝,原本鲜红色的许愿符上布满灰尘,甚至浸到内里,被岁月染得发灰发暗。
纵使六年过去,上面飘逸灵动的字体依旧清晰可见,能让六年后的夏延想象六年前的人,是如何一笔一划地将它书写。
他当年不想看见的许愿符还是到了他面前。
夏延一字不落地读完,将每一个字的每一处笔画都用目光重新描摹,一笔一笔地刻在心口。
邢流声的字,他到死都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