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身子失力般往前一倒,随同血液一齐靠上夏延肩膀。但这远未结束,邢流声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嘴巴一张便又是抽动着呕出一大摊血。
恍惚间邢流声用手替他擦了擦,但血越抹越多,他说不出话,只能心里头说对不起,自己又糟蹋了夏延一件衣裳。
数不清的血要逐渐洇透夏延的衣服,黏腻的温热顺着衣领淌进胸口,这一下终于给了六神无主的人一拳重击,直打在胸口上让夏延重新找回呼吸。
他颤着手将邢流声搂紧,哆嗦着努力安抚:“没事的,会没事的。”说罢,青年把意识涣散的人轻轻放下,跑到门口发了疯般重新拍了起来。
“开门!邢流声出事了,他吐血了,开门!”
拍门的力度越来越大,门也震得作响,可无论他怎么拍喊,依旧没被解锁,夏延一个狠劲踹了上去,门似乎有了一点挪动。
说时迟那时快,夏延后退几步一个猛冲侧身撞在门上,剧烈的冲击让较轻的杂物从高处掉落,整个阁楼都在不停震动,夏延不信外界感知不到。
终于在第四次猛冲下,门缝处的焊接骤然断裂,夏延整个人随着门的大开扑了出去,在倒地的同时抬起头,看见姗姗来迟的苏箬等人。
“叫救护车!”他大喊。
苏箬似乎没料到这个场景,还怔在原地。
夏延怒喊:“愣着干什么,叫救护车!”
苏箬身边的保镖终于动了,拿起电话开始联系,夏延从地上爬起,连续不断的撞击导致他身体右侧疼得发麻,他趔趄地跑回邢流声身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仓惶地狠搓几下手。
“别扣,别扣……”夏延低声劝着,其实他根本不用这么说,邢流声早就没了压胃的力气,夏延轻飘飘地就能将他捂胃的手拿开。
邢流声躺在那里,嘴角血液有了干涸的趋势,夏延用手指擦了又擦,也怎么都擦不干净。
邢流声还是要说些什么,结果喉管血液上涌,成了濒死的呛咳,殷红不断。
夏延慌忙把他上半身支起,让他靠着自己,防止邢流声继续呛到。
后者的嘴微微开合,终于发出声音。夏延歪头仔细一听。
“疼……”
夏延忍了许久的眼睛终是涌了泪,他将邢流声搂紧,脸颊贴上他满是冷汗的冰凉额头,手扣上他的脑袋轻轻安抚:“马上就不疼了,再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不,不是。邢流声想摇头就动不了分寸。
是你。
夏延的右手充血红肿,甚至已经不能正常用力,如果不及时冷敷会更严重。
那可是作家写字的手。
“冷……”
夏延当然知道他冷。他明明这么抱着邢流声,明明可以算紧紧依偎在一起,可怀里的人始终暖不起来,体温甚至愈发低下。
“等救护车来了就好了,忍一忍,别睡,别睡……对不起。”
在不停的安抚里,夏延终于绷不住地抱着他道歉,哭腔沙哑,陡然崩溃。
“对不起,对不起,你别睡。”
他突然恨自己不学医,这种时候除了没用的呢喃什么也做不了,不仅什么也做不了,他明知道邢流声胃疼却还是浪费那么多时间。
他第一次抱住对方,却在生离死别。
温热的眼泪不断滴在脸上,邢流声涣散的意识又被重新凝了回来,他轻轻抬眸,呼吸微弱。
别哭,别哭。
夏延没有应对胃出血的经验,所以不知道平躺更好,但邢流声不想说。
地上太凉,他已经躺得够久,而他可能以后都见不到夏延了。
邢流声又一次用卑劣的小心思利用了他,贪恋温暖的怀抱,却在不断滴落的眼泪里再次后悔。
他想说对不起,又利用你心软。
但他说不出口。这幅残破的身体不能做任何事,连反馈给夏延温热的体温都做不到。
好像是这样。
自己永远是一个累赘。所有人挨着他都会受伤。
邢流声用最后的力气去看了不远处的母亲。
苏箬眼里有浓厚的担忧,却始终没有上前一步,跟保镖讲话的吩咐里,说的也是封锁消息,提防狗仔……一字一句里,都是他的事业。
脸上又滴了一滴眼泪。
所以什么是爱呢,妈妈?
——是束缚,是不放心你远行,是在乎你的梦想。
濒死的人终于在失血过多的晕眩里想起,母亲早就为她的执拗做出回应。她说那就是爱,邢流声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这句话或许是对的,但母亲不是这样做的。
“我之前有一次跟姜空他们去采蘑菇,结果太入迷跟他俩走散了。”
抱着他的人操/着压不下去的哭腔,正费力挤出笑意地跟他讲笑话,防止他意识沉睡。
“我在山里头转悠找不到路,最后你猜我听见了什么?嘿,是筷子兄弟的《小苹果》,一个大爷给我指了路,我到山底发现那俩也走丢了,”夏延到这儿破涕而笑,嘲笑他们包括自己,“你说我们三个是不是都很不靠谱,但是我才不告诉他们。”
“他俩现在还不知道我也走丢了。”
邢流声安静地听着,眼前想象到了一片雨后寂静的山,秋高气爽,蘑菇刚刚露了出来,一茬一茬地聚在一起。
是啊,秋天了,又到了采蘑菇的时候。
身后的怀抱又紧了。
“邢流声,所以我们没你不行。”
邢流声昏昏沉沉地听着。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陪他们去采蘑菇,现在连听夏延的保持清醒都做不到,只能困得闭上眼睛。
再后来的事他都不知道了。
只模糊记得一件。他在上救护车前曾费力睁开眼睛,看见夏延一身被血沾染的衣服,眼眶通红,而母亲陪他进了车,哭得泣不成声。
邢流声在意识的最后唇角微弯。
-
人在死前会走马灯,快速闪回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邢流声本以为自己不会有。
毕竟他没有人生。
但他还是想看一场自己主演的电影,借此知道自己重要的回忆是什么。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
邢流声的眼前亮得刺眼,待他缓了缓刺激的光芒,发现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山,似乎刚停了一场暴雪,周围没有其他颜色。
一个声音趋势他要登上山顶。
他往前走出两步,就摔了第一个跟头,邢流声撑着身子,发现手下的冰层渐渐有了画面——是他有记忆开始,就无休无止地练习。
需要身体柔韧度的就先学,不需要的就后学。先学个样样通,再去治样样松。
三岁的他因为不想学钢琴被母亲打肿了手掌,他委屈地窝到宋妈怀里,老人只告诉他要听夫人的话。
于是将他带回钢琴旁边,一边抽哒哒地抹眼泪,一边红着手继续弹。
画面结束,邢流声站起身,继续超前走去,知道山顶就是归宿。
没走几步他又滑了下去,冰层这一次是五岁的他。因为长得好看和邢家安排,他给一个导演做了龙套,那是他第一次演戏,是个乞丐的孩子。
他出演的时候穿着破旧肮脏的衣服,把脸涂花头发也乱糟糟,但他在镜头里可以肆意地在街道奔跑,可以不顾形象地大口吃饭,可以依偎在假的父亲怀里——爸爸可不会这样抱自己。
于是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母亲也终于找到了他的天赋。
从这一刻开始,眼前变换,冰雪增长,邢流声就只有一条人工修葺的山路,在大腿高的厚雪中间显得格外醒目。
“我可以一直演戏吗?”五岁的他问道。
“当然可以,你以后会是国内最年轻的影帝,”母亲心满意足地抱着他,“但不是现在。”
二十六岁的邢流声继续站起来往前走,终于走到大概七八岁的地方,两边又重新变了,路的两侧多了很多光秃秃的树。
在黝黑的树干上,邢流声看见那时的自己心理状态不好,每天都不想笑,只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个精致玩偶。只在人来时挂上标准疏离的笑,但假的出奇。
那天早晨家里来了个奇怪的人,问了他很多奇怪的问题又让他出去。小邢流声躲在门口,听见心理医生跟母亲说:“你得给他找个朋友,也好实验一下我们的培养效果。”
于是苏箬想到了前几天帮过他们的代父,以感谢的名义带他去了一处破旧的小房子,在那里,邢流声第一次看见代亦青。
他标准亲人的笑容失败了,七岁的代亦青看他的第一眼就是嘴巴一撅:“不想笑就别笑了,好丑。”
小邢流声哑口无言。明明之前大家都会夸他又乖又好看。
邢流声的手指摸上树干,在两个小朋友的脸上蹭了蹭,随后毅然决然地继续朝前走去。
邢流声觉得自己是有叛逆期的,不过教训都比较惨烈,所以硬生生压了回去。小时候他还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有两幅面孔,人前一张,人后一张。
难怪代亦青不喜欢她,他最讨厌这种两面人了。
邢流声继续往前走,太阳渐渐露了头,但那个太阳没有多少温度,只消掉了他身边树上的雪,还隐隐长了绿芽。邢流声笑着拍了拍树。
他背上行囊继续往前走,又是没几步就一个脚滑,但这一次他是仰着摔了下去。
白茫的天空突然变得蔚蓝,耳边冰雪融成潺潺流水,青草冒尖,邢流声的身侧变成春天,太阳忽地有了温度,眼前跑来一只狐狸。
他蹭了蹭火红的爪子,狐狸眯起眼睛微微一笑,从邢流声的包里掏出一架眼镜,然后摇头晃脑地跑到他面前,示意他跟上。
狐狸要带他跑进雪里。邢流声一把捞住他,抱在怀里揉了揉,狐狸则顺势蹭蹭他的颈窝,要安静地陪他一起走小路。
可邢流声停在了原地。
他突然不想再继续走下去,后面的路他已经清晰了。
-
因为代亦青和姜空出柜的事,所以苏箬开始对他严加看管,房间里的监控从十几变成几十,再到上百,他开始被控制出行。
邢流声在大一的时候见到了传说中的表姐,母亲说那是他的经纪人,但他明白,那只是苏箬的另一双眼睛。
果不其然。
他的手机上装了GPS,只要他形迹可疑,霍予安那边的仪器就会自动报警,只要他一个人在某个陌生地停滞太久,就会招来苏箬责问。
邢流声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寻常天里,看见霍予安手机里有许多被命名奇怪的文件,全都以【2020.6.17.13.57.】类似的数字代码。
文件里是一个外国人的详细资料,邢流声看着眼熟,才在片刻想起那是他在下午遇见的一个路人。
语言不通的人迷了路,邢流声用英语给他指了很久,仅此而已,没有其他。
他沉默地看着霍予安,而后者满不在乎地解释:“以防万一。”
他名义上的经纪人似乎还不能适应这份工作,揉揉酸涩的眼,见他只愣着不说话,霍予安还有些疑惑:“你从小就是这样,你不知道吗?”
邢流声茫然地看着她。
“如果没有我们陪着,那你接触过的所有人都要被调查,”霍予安疲惫道,“所以别总想一个人了。”
霍予安一直跟着他,一直盯着他,然后时时刻刻将他的情况上报给苏箬。
大到事业,小到吃喝。
眼前的路是苏箬和父亲给他建好的,邢流声终于在身边看见了无形的电网。他尝试反抗地跑出去。
“我要自己决定剧本。”
二十岁的邢流声反抗了一个大的。他偷偷在老师的帮助下接了一部戏,顺利地签了合同,父母出乎意料地没有惩罚他。
他当时接的是个配角,只需要中途进组。但在他进组当天,却发现每个人灰头土脸,垂头丧气,道具组在扒掉辛苦铺陈的墙纸,灯光师在收起自己昂贵的装备。
邢流声在一处灰暗的墙角里找到导演。
那个才刚刚开始自己事业的青年男人用鸭舌帽扣在自己脸上,颓唐地蜷缩在那里,邢流声走上前,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片刻,呜咽陡然变成痛哭,导演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涕泗横流的脸,他怒视着他,实打实的厌恶要喷薄而出,一字一顿地质问他:“邢元洲是你什么人?”
邢流声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