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延并不想用“不欢而散”来形容他们天台上的交谈,即便事实如此。
他只记得最后,在他说完“不能成为朋友”以后,邢流声身躯一颤,旋即呆呆地站在那里神游,目光涣散到像去了另一个世界。
夏延等不下他的回答,所以选择了离开。
虽然没有把一切说明,但也算将自己知道他是燕先生这件事做了摊牌,夏延并不后悔,可后续该如何发展,他也没有头绪。
邢流声自那天以后跟消失了一样。
夏延在酒店多等了他一天,前者没有出现,所以他从酒店退房回了家,邢流声依旧没有消息,至于他和燕先生的聊天对框,也静止在了那一天。
他们仿佛达成一种诡异的默契,认为绝口不提就可以维持薄如蝉翼的关系。
也可能是真的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
夏延在家住了一周多,夏林和徐秀遥听说剧组的事后,发现他没什么异样也就没说什么。
他每天睡醒吃饭、码字做饭然后继续码字睡觉,重复这样的生活好像和以前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没有燕先生听他旺盛的分享欲。
只是偶尔会想起邢流声。
每当他晚上卡文的时候,手指敲不出汉字,夏延就会摸一摸手边装糖皮的铁罐,然后思绪跑到好多年前的夏天,又跑回现在,来来回回地穿梭,让他彻底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有一天晚上夏延发了狠,举起那两个铁罐就要一起扔掉,结果手顿在半途,又只能把不小心掉进去的那个捡起来擦净。
就好像他在邢流声的聊天界面里,删删减减了许多话。
包括但不限于:“你在忙吗?”
“你有什么想法?”
“我们谈谈吧。”
当然一个字也发不出去。
直到有一天半夜,夏延躺在床上捧着手机,依旧在那里反复斟酌,打完又删,删完再打。
终于他停下来开始认真思考,不知多少时间后的空档,他发现聊天界面的上方,始终是“对方正在输入…”而不是他给邢流声的备注。
夏延当时愣在那里,看到它一直持续到凌晨四点。
那时候天都破晓,窗户边透过帘儿的缝隙溜来一缕,光跳上他酸涩的眼睛,刺得他生疼。
总要有人开口的。夏延一直都明白。
只是他们好像莫比乌斯环上的两只蚂蚁,无论怎么走都是一面循环,疑似暧昧、坦白然后冷战,下一个就该分道扬镳。
只是这一次,夏延不知道还是不是八年。
邢流声和他好像是同样的心情,夏延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这样荒谬地觉得,却又疑惑对方舍不得的是朋友还是那疑似的爱人。
其实天平早已倾斜。
早晨六点,夏延终于如梦初醒地揉了揉眼睛,扭头看床头日历被红圈勾起的日子,那是邢流声按计划杀青的日子,是一周以后,也是夏延给自己新定的离开辽城的日期。
【谈谈吧。】他终于发道。
-
邢流声只回了他一声好,然后再也没有消息。
当天晚上,夏延收到了一个陌生电话,那时他正在卧室,在窗前盯着两个糖罐出神。
IP显示地是京都,他知道这会是邢流声,但当他接起来的时候,耳边传来的是一道女声。
霍予安先温声问了他是不是夏延。
嗓子眼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了回去,夏延松开了攥紧大腿的手,不再管上面被自己掐出的淤青。
他眨了眨眼,干巴巴道:“怎么是你?”
他们之间有互留电话,但霍予安却用陌生号码打来,夏延想不明白。
霍予安:“你身边有其他人吗?或者摄像头之类的。”
夏延:“家里只有我。”
霍予安听完,开门见山道:“后天晚上八点,城南那边会断电一个小时,小声想和你在那里的公园见面。”
夏延顿时语塞:“……不能电话谈吗?”
霍予安表示遗憾:“不太合适。”
不太合适,不太方便,不太好。
夏延眉头一皱:“为什么不合适。”
霍予安:“总之不方便。”
夏延蹭一下上了火头:“你们姐弟两个就只会说这些吗?这到底有什么不方便的!他是公众人物,你们怕他被人看到或是拍到,所以电话谈很合适。但你们又偏不。”
他不禁冷笑:“如果后天不断电,那他想哪天和我谈呢。”
霍予安默了两秒:“那你为什么怕见面?”
夏延瞬间哑火。
因为不想在邢流声面前丢人。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怕无论谈得如何,自己都会在对方面前掉没出息的眼泪,展示滑稽的懦弱,表现出有多么舍不得对方。
那是一种实打实的劣势。夏延不想要。
虽然天台上的不欢而散很不美好,但最起码如果作为最后一眼,他们都很体面。
“我没怕见面。”他狡辩道。
他们彼此安静了许久,正当夏延要挂断的时候,霍予安道:“如果这个人不是你,我的确会让小声用电话谈明白。但你是夏延,我想你们需要见面。”
“……”夏延一瞬间五味杂陈,“他都跟你说了?”
“没有,”霍予安否认,“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具体指什么,但小声没跟我说过任何东西,是我猜的。”
“……真不愧是他亲姐姐,”夏延随后苦笑一声,“我都看不出来自己这么特殊。”
他垂下眼睛:“好吧,仔细一想,也挺特殊的。”
毕竟在邢流声的生命里,可能也不会有第二个自己了吧。爱了一次又一次,分开一年又一年。一个心思龌龊的兄弟,永远做不成的朋友。
也算将自己完全刻进邢流声的前小半个人生。
想到这儿,夏延笑容发苦。
但很快,霍予安接下来的话将他从思绪拉出,甚至让后者更加说不出滋味:
“小声这几天状态不好,有点像几年前我刚给他做经纪人的时候,大概七八年前。那个时候,他还信任我,我才偶然知道他和一个好朋友绝交了。”
夏延咬上下唇。
霍予安:“但他调整得很快。朋友这东西,其实我个人觉得不必要,我也不会和人深交,所以我以为他也放下了。事实却是没有。”
夏延不明白:“为什么说这些?”
霍予安:“因为我是他姐姐。”
“因为我是他姐姐,”她又轻轻呢喃了一遍,“是,失败的姐姐……”
夏延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但霍予安的语气很快变得坚定,她说:“我做错了一些事,我想弥补他,希望他能快乐。”
“……”
“那你可能,”夏延一顿,“找错人了。像你说的,我只是他一个可能深交的朋友。他不缺我一个。”
“他缺。”霍予安不容置疑。
“三年前那个人,也是你吧,”她开始轻声细语,用讲故事般轻柔的嗓子推测道,“那个被小声用小号踌躇了好多天才加上的人。”
夏延的手按在糖罐上,低着头不说话。
“那时候我们一起应酬,他……嗯,醉了,他说他没有勇气去加一个人的联系方式,去和对方和好,所以把号码攥在手里攥了好久。后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加上的,直到几个月前,他突然说想去演你的网剧。”
霍予安的话停在这里,一切不言而喻。
心口酸胀得有些难受,夏延抬手揉了揉,结果摸到了胸口前的坠子,银做的燕子还有他的体温。
“是——”夏延仔细品了品霍予安的话,正犹豫着是否承认,就突然抓到某个字眼,声音戛然而止。
霍予安不明所以:“什么?”
夏延没有回话。青年一瞬间将坠子攥紧,凸出来的银饰刺向掌心,钻心的疼没有让夏延恢复正常,他或许有在呼吸。
“多少。”
等夏延再次开口,嗓子的沙哑让霍予安一怔。他的喉咙似是被一双手紧紧掐住,缝隙里跑出来的字音模糊又难听,如同垂暮病人的濒死嘲哳。
“多少年前…?”
他终于有气无力地问。
霍予安似乎有些疑惑,但还是耐心为他再次讲到:“三年前。”
“你怎么能确定是三年前呢,怎么能确定三年前那个人是我?”
夏延哗地起身,凳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动作幅度太大带落了手边的两个糖罐,一瞬间,铁罐相击再撞到桌角,翻倒下来的糖皮像破败的蝴蝶凌乱坠落。
“因为小声的交际圈很简单,符合条件的只有你了。”霍予安解释道。
“不是说这个,”夏延粗重喘气,突然觉得世界有些失真,“我是说他,你是说他三年前就知道那个人是我…!”
霍予安开始沉默,夏延把住椅子的上方,将身体的重心压在上面,猜到前者可能又开始斟酌。
他的反应的确太大了些。
夏延狠狠闭了闭眼睛,指甲将指尖划出一道印子。
霍予安或许意识到了什么,她只最后说道:“后天去见他吧,他想告诉你一些事,或许那时候,你就有了一切问题的答案。我只能给你透露一点东西,夏延。”
“他的《人鬼》可能还没出戏,也可能不是演的。”
电话挂断的时候没有忙音,安安静静地离开,仿佛从未出现。夏延站在原地,看上去比那天的邢流声还要落魄失神,目光呆滞。
三年前,他和姜空说自己不介意与邢流声和好;三年前,他在网络里认识了燕先生;三年前,《人鬼》杀青。
“难怪,难怪……”夏延失神自语。
他就说邢流声不是个有拖延症的人,既然三年前就表示过想要和好,为什么今年才开始行动。
所以不是。
夏延愣怔地挪动身子,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然而他刚迈出一步,感官苏醒,双腿又麻又疼,脚掌如针扎一般让他直接跪在地上,手肌肉记忆地撑上椅子。
椅子又一次摩擦瓷砖的声音穿透耳膜。
眼前好像清明了一些。
他看着一地散落的糖皮,颤抖着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慢慢捋平褶皱,直到它看上去四四方方。月光铺了夏延一身。
“邢流声。”
“我不爱吃苹果味的。”
不要再给我买了。
“呵。”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时,夏延忽地垂头一笑,他舍不得糟蹋已经平整的糖皮,于是开始捏自己的手腕。
他笑自己,终于和十八岁的夏延重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