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家门,林悦的温和带笑的表情逐渐收敛了起来,陈深看了她几眼,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却没说话。
原本在家里气氛轻松自如,亲近自然地聊天开玩笑还插科打诨的两个人,出来以后竟然意外地寡言沉默,气氛都有些沉闷。
陈深手里牵着陈璇。小姑娘显然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劲,怯怯地没说话。
直到在一片沉默中,他们走到了小区门口。
陈深径直走向一辆深黑色的低调商务车,将陈璇抱上去,对驾驶座的人嘱咐了些什么,可他自己却并没上车。关上门后,车子很快顺着道路驶离了小区门口。
林悦没跟着陈深过去。
她就这么立在小区门口,身姿欣长。夏末夜里的晚风揉乱她那头栗色长发,微微吹起她淡青色的长裙,裙摆如水中涟漪般一圈圈漾开,眉目清明。
林悦身后是起伏错落的各式别墅,而这些房屋间的缝隙里漏出了将暗未暗的天空。她就立在这背景中,任由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却也没伸手去整理,就这样站在原地,平静无言地看着陈深。
陈深回过身来,看见这样的林悦,心尖兀自跳了跳,低下头敛去眼里的情绪。
他还是得承认,过了这么多年,林悦依旧会是那个能让他心动的人,即便当年她没有考研,在现在领域的她也依旧发光发热,还是一如当年一样耀眼,让陈深发自内心地欣赏她。
虽然陈深在面对晋舒时说和她在一起浪费了林悦的天赋,可其实他很清楚,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他都很清楚——不考研是林悦自己的选择,而且即便不考研,林悦也会在某个领域发光发热,只不过是领域不同而已。
说到底,其实陈深也很清楚,他两次在晋舒面前竖起身上的刺,企图用尖锐的语言扎伤晋舒,都是源于嫉妒,源于得不到心爱的人,又觉得别人也配不上的恶劣。
他承认他的劣根性。在情敌面前,他表现出得一直都是对别人从未有过的尖锐和敌对。
可同时他又清楚地知道,林悦是个足够深情而专一的人,他和林悦没有可能,他们只能是朋友,不会有其他关系。
随着年岁的增长,陈深也不再如年少时那样,执着于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除开他对林悦那份心思,作为朋友他依然深刻地欣赏林悦。
但他确信,如果他的感情和行为僭越了朋友的界限,那么林悦将会毫不犹豫把他踢出朋友的范围。
所以,像她这么聪明的人,恐怕早就察觉到了吧?现在,也该要质问他了。
陈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想他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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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悦的确察觉到了。从晋舒在听到陈深的名字时突然的僵硬,她就已经察觉到端倪。
加之后来得知陈深要来家里吃饭时不同寻常的反应,和今天丰盛得堪称浮夸的饭菜,还有席间和陈深两个人不符合各自的年龄,堪称幼稚地你来我往暗自较劲。
林悦早有猜测,只是看着晋舒和陈深明里暗里地争斗,她选择了默然。
二十二岁时她觉得,无论怎样,能留在这个人身边就好了。晋舒对她不一样,尽管不是爱,可起码那些温柔和关心在意是真的,只要能留在这个人身边就够了,爱不爱都可以放在一边。
从始至终,林悦遇见那么多人,只有这个人永远这样温柔,永远温和,包容她一切任性娇纵,从始至终所在意的都是她的感受。
留在她身边就够了。十六岁那年她为什么不告而别,当年和前夫是怎么在一起的,这些年是怎么过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晋舒仍然温柔平和,仍然关心她的一切感受,这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抱着这样卑微的念头陪在这个人身边这么多年。林悦不能否认的,她还是渴望她的爱的,渴望这么多年的陪伴,有一天也能打动她。
那些精心准备的礼物,筹谋已久的惊喜,背后暗藏着她多少对晋舒的爱的期冀,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晋舒对此从来不动声色,好像感动,可又好像没有那么感动。从始至终平静淡然,让林悦觉得她做的这些好像从始至终都是注定没有意义的。
晋舒不爱她,也不会爱她,她在晋舒眼里永远只是当年那个小妹妹,需要她关心爱护的那个小姑娘。
晋舒从没说过,但从来都是这么对待她的。
林悦讨厌晋舒这样看待她,她要的才不是亲情或是友情,她要的是晋舒的爱。
然而这么多年里又总有无数瞬间让林悦觉得,这个人也许也是爱她的。
她总是做些暧昧逾矩的行为,比如夜里暗地里的相拥,偶尔不动声色靠近她的小心思,看电影时不知不觉靠到她身上的小动作。
可她总是如此,做出暧昧逾矩的行为,却又面色不改,从来不提,好像从未发生过,又好像在她眼里这些都不值一提。
若即若离,亲近又好像遥远,爱她又好像不爱。
林悦在这期间反复挣扎,期待欣喜,又反复失落。
反复期望之后又反复失望,林悦的热情在这样的循环里逐渐被消磨,开始变得麻木 ,也终于学会不再为得不到她的爱而心痛心酸,学会接受现实。
太累了,林悦觉得太累了。
人的感情都太有限,她把爱给的太多,以致于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所以她想试图保留一些爱,留给自己,也用来爱自己。
爱了一个人太久,以至于成为了习惯,很多时候她又会恍惚,好像有些分不清她是还爱着,还是出于要得到那份爱的执念,但她似乎确实不再对这段感情抱有年少时那样念念不忘的热忱了,于是表现得逐渐趋于平淡。
就好像今晚,她察觉到晋舒对陈深的敌意。当她和陈深在餐桌上明里暗里较劲时,她始终没出声,可却还是接下晋舒夹的鱼,然后整个晚上都没再碰过那盘花甲,用这样的行动,也只是这样无声地站在晋舒那边。
还有出门时她察觉晋舒的不安,临走前说得那句话。她说的平淡,可还是在安抚着晋舒的情绪,只是安抚的这些痕迹被她掩藏了起来,变得不动声色,而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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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陈深逆着风朝她走来,林悦没说话。
直到陈深在她面前站定,她才开口,神色浅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陈深笑得若有深意:“关键是,你想知道什么呢?”
林悦直截了当,皱了皱眉问:“你以前是不是见过她?”
林悦没指明对象,但是她清楚陈深知道她说的是谁。
陈深坦然:“是,在十四年前,她离婚后,你们刚在一起的时候。”
眉蹙的更深,林悦问:“当年你和她说什么了?”
陈深默了默:“我告诉她你为她放弃考研的事了。”
“然后呢?”林悦表情没变,很冷。
“你应该猜得到是些什么的。”陈深没有正面回答。
林悦的确能猜到,无非就是那些,于是也没追着不放,转而问:“今天呢?你又说了什么?我买完衣服回来,她的情绪不对。”
陈深愣了一下。林悦回来以后,晋舒大都在厨房洗碗,在陈璇换好衣服后才出来倒水喝,她应该和晋舒没有说话才是,而且他们说话时,林悦是背对着晋舒的,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
那她是怎么察觉到的?陈深不解。
林悦看穿陈深的想法,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只是嗤声里的讽刺不知是对她自己,还是对着陈深:“我和她认识二十年,还在一起朝夕相处了十四年,陈深。”
“……”
陈深无言以对,莫名觉得心里有些发酸,“和当年差不多,但她的态度比当年强硬。”
林悦有些怔然:“态度强硬?”
“是。”陈深点头,转述了遍两人最后的几句对话。
转述完顿了半晌,男人英气的眉眼里显出复杂的神色。
“她那个样子……很不一样。”
林悦怔忪在原地。
十六岁就认识的人,林悦毫不怀疑自己对晋舒性格的了解。
多数时候都是内敛深沉的,情绪平淡,不爱争抢,满足于当下,永远都平和温柔的人,在工作以外处怎么会显出这样的,连对她不怎么熟悉的陈深都觉得意外的强势。
这样的话,怎么也不该是晋舒能说出来的话。
像是隔了这么多年,终于见到这个人几乎从不显露的那一面,还是在她所没看见的地方。
但好像也不是没见过,今天餐桌上亦是有所显露。
今天桌上过于丰盛的饭菜是能彰显晋舒对陈深的介意的,还有餐桌上晋舒对陈深隐隐的针对。
先前林悦刻意忽略了晋舒不该有的这些幼稚反应背后的动机。可晋舒这一句“她图我”让林悦难以再继续忽视。
是什么让内敛温吞的人有了锋芒?
陈深看着林悦的表情变换了好几次,最终才平静下来。
林悦端着一幅在家里从没显露过的平静又冷漠的神情,看着陈深:“陈深,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该你插手,也不该你多嘴。”
陈深看着他,眸光复杂:“我知道了。”
林悦眯了眯眸子,眼神里警告的意味陡然浓烈了起来:“这样最好。但如果再有下一次,也许朋友也没有做下去的必要了。”
陈深看着她,半晌才说:“我知道了,最近三年的合作,我都让三个点给你,作为赔罪。只是…”
顿了良久,陈深的声音微不可察地艰涩起来:“你就这么爱她吗?”
陈深多少知道些当年情况,看着今天餐桌上林悦没出声维护,多少把她们当下的关系摸清楚了些——很多事不需要说,眼睛都能看出来。
林悦本来欲转身的动作顿了顿,低头笑了一声:“感情的事,谁都说不清楚,很多问题都没有准确答案的,陈深,你不也一样吗?”
林悦是知道陈深对她的心思的,所以哪怕从前他们两个同为一个社团的成员,还是同一个课题组的搭档,一起熬夜盯实验数据,关系那样亲近,和晋舒在一起这些年,林悦和他的联系也始终稀少,甚至多数时候都是通过新闻报道或者朋友圈才了解彼此的近况。
可是哪怕在这段感情里消磨了无数热情和期待,晋舒仍然于林悦而言不可替代。她的人生里只有一个晋舒,也只会有一个晋舒。
晋舒是她孤寂人生里抓住的第一双,世界伸向她的温柔的手啊。
陈深闻言张了张嘴,却到底还是没应这话,转而说:“对了,我之前说的那个项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林悦没想到他突然转而谈起工作,但也还是很快反应过来:“我觉得有潜力,但是你知道,我还是必须要亲自去深圳的公司看过,接触过团队和公司的领导人才能确定是否投资。”
陈深接着话聊,一鼓作气敲定了去深圳的时间和具体安排,两个人才最后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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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深在路边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靠在车后座上假寐,脑子里却想的是十多年前他的研究生时代。
陈深其实比林悦高两届,是她的学长。林悦大三那时候机缘巧合下参与了他们课题组的一个小项目,被陈深的研究生导师看中,于是常在一起泡研究生盯数据,因而熟悉起来。
陈深一直对林悦的专业能力很欣赏,可真正让他喜欢上林悦的契机却是在社团活动里。
那时候的陈深其实和现在完全不像,沉默内敛,寡言少语,从学生时代起他就一直埋头学习,所以根本不太会和人打交道,社恐严重,总是带着厚厚黑色框架眼镜,将自己隐匿于其后。
当时因为课题迟迟没有进展,他压力很大,林悦看出他不对劲,硬是拉着他去戏剧社团玩儿。
陈深面对一个都不认识的戏剧社成员,紧张不安又忐忑。
可这时候他却看见林悦在其中如鱼得水,自如地应付着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各色人,淡定坦然,又充满自信。
随后没两天林悦就告诉他,过两天学校社团展演,戏剧社有一个表演,她也参与了,邀请他去看。
他鬼使神差地就去了。
于是那天他就在台下,看着舞台上的林悦穿着雪白的纱裙,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全情投入又自信耀眼,他和其他观众一样情不自禁地为她鼓掌,投入其中。
直至曲终落幕人散尽,林悦也手捧鲜花,卸了妆,从后台走出,他才恍然从其中抽离出来。
从那时起,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