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文序哼了一声,点点头,言辞恳切:“只有你!”
“……”这还能说什么,虞覃瞧着窗户边的梅花,暗道一声附庸风雅,这么想,他就这么说了:“好端端的插什么梅子?”
“干你底事?”项文序连忙侧身,拍开虞覃伸来的手,又添了句:“驿寄梅花,说了你也不懂!”
“……”学问不高,确实不懂,虞覃垂着眼皮子,往炉边靠了靠,沉吟道:“伏火楼一案,死了好些人。”
“听说了!”项文序瞟了眼苦瓜脸,伸个脚丫子自在烤火。
虞覃见他没反应,脸就更臭了,端起禁军都督的架子:“听说最近那批纨绔无人管束,闹得十分不像话,处理不好,那就是得罪人的活儿,中丞您这是嫌我最近太顺遂,想看我笑话呢?”
这话是说的轻了,不仅是那一堆子纨绔,不少学生也在里头闹腾,大有一副誓不罢休的意思。
原本闹一闹也就算了,过了这个坎儿,也就相安无事,单单就死了人呐,初生牛犊不怕虎,又爱豁了命地闹腾,上面看顾的紧,不好草草了事……
项文序十分深情的打量着虞覃容光焕发的眉眼,打趣儿道:“瞧你最近忙得,真是面黄肌瘦,蔫眉搭眼啊,着实辛苦住了。”
“是啊。”虞覃愁眉不展的抓起他袖子,装模作样地擦汗:“你日日在圣人前走动,就好歹体恤体恤我。这差事,不是我能做的……”
项文序使力扯回袖子,装地更加愁苦:“我人微言轻,实在是无能为力!”
虞覃一听就火大,让他处理处理那些纨绔子弟,他倒还有门路,让他对付些一些一穷二白、又天不怕地不怕的书生,他敢么?
他不敢,他得罪了谁,错一步,日后那些书生登上了朝堂,吐沫星子淹死他事小,若碰上一两个犟种,不得把他抽筋扒皮,这半辈子就算玩完了……
虞覃仰头松了松领口,拿指头敲桌子,好一副苦大仇深:“那你这时候推我上位,不是要我命么?”
项文序浅尝了口茶,沉吟道:“富贵要挣,前程也要挣,虞覃,伏火楼一案同军马案大有干系,交到别人手里,我不放心……”
理是这个理,他倒也不是拎不清楚。
像他这种刀尖上舔过血,又在皇城脚下谋生的,怕学生也只是托辞,真正忌惮的是伏火楼的火油。
别人可能不清楚,但虞覃确确实实知道,此类火油并非江南一带所产,是落北渠平县的。
这一类火油,最早是边疆用来守城,烧起来就是三天三夜,十年内寸草不生,其危害太甚,产量又少,在皇城是明令禁止通行。
既如此,是它如何逃开衙役的巡查,悄无声息地混入玄安城?
这背后的人,所牵扯的势力,才是虞覃真正忌惮的。
“这楼一炸,工部那些狗腿子就得拆楼重新建,赶在元宵前竣工,这案子真要查起来,前前后后少说也需半月功夫。”虞覃皱皱眉,老老实实交代了:“我掌禁军,查起来不容易!”
“圣人赐文武百官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这回也不虚与委蛇了,项文序的意思很明确,这事推脱起来,一个子——“难”。
项文序笑了下,从袖子里取出腰牌递到了虞覃跟前:“事关天子安危,大都督还怕什么?”
“这是圣人……”这提点很是受用,那句“这是圣人的意思”还没出口,就叫项文序截了话:“打得也骂得。”“出什么事自有人给你担待。”
“好。”有了君子一诺和这块腰牌,纵是天王老子来,那也是不怕的,虞覃立即不愁眉了,顺手抓过搭项文序穿花暗纹的袖袍,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汗。
将那名贵衣服团成一团,思想开了,答也顺口:“那就勉为其难管上一回?”
项文序眼皮子落在名贵衣服上,脸不自控地抽了抽,沉道:“雀官,扔他出去!”
下一刻,项文序拂袖而去……
虞覃蹲在椅子上,看着摇晃晃的躺椅,再望望项文序施施然而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好像、也许、大概、可能……
自己又吃了这小子亏,而且,还把人惹生气了……
没来得及多想,人就被雀官拿着剑逼出了项府,一招一式,是半点不留情面。
他好些年长不大,别看他个头小,长的温顺可爱,剑法是一年比一年精湛,又快又狠辣,即便玄安城内高手如云,也难有其敌手。
起码虞覃没见过比雀官更擅剑的。
虞覃险险躲过几招,心有余悸地瞥了眼胳膊上划开的布料,这可是上等的布匹,贵得很,花了好些银子。
虞覃痛心疾首,咬咬牙:“你小子,下回不给你带糖饼。”
雀官皱皱眉,果真不动了。
他收了剑,剑鞘已收,虞覃松了口气,还没来得说什么,雀官一跃而起上了高墙,他撇过眼看向虞覃:“我要!”
话音刚落,人就没了影儿。
虞覃咋舌,这小屁孩儿跟他主子一个德行,想着便扯了扯袖口,转头走了。
项文序嗓音微沙,听起来有种奇异的倦怠感,他顺手把香囊往大案上一扔,单刀直入地问底下人:“这东西,谁见过,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儿的?”
地上的颤颤巍巍跪了一堆人,生怕惹了家主不高兴,垂着眼皮子不敢乱答。
“回话!”项文序揉了揉脑仁。
“回……回大人,”一年纪稍小的奴子左右瞧了两眼,不料对上了项文序不甚耐烦的丹凤眼,吓得人一哆嗦,直接磕了头,颤颤巍巍:“小人……小人今晨抬炉子过来,便瞧见这东西在这儿!”
大概怕的紧,声音越说越小:“其他的……小人……小人并不清楚!”
“并不出清楚?”项文序跟着念了一句,他是打娘胎里的懒,身子也不大好,既是懒鬼又是病鬼,平日处理公文,睡觉,恨不得吃喝拉撒都在这屋子,怎么会有人悄无声息地进来过?
也正因如此,底下人没有吩咐,也是不敢近这屋子半步的。
项文序不为所动,突自起身,提笔写了几个字,把笔一扔,揉了揉手腕。
他懒懒地往后靠在椅背上,修长的上身弯出个弧度,长出一口气:“行了,都出去!”
项文序轻呼一口气,看了眼愁眉不展的秀竹,摇摇头:“不是虞覃!”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雀官眼皮子底下放香囊的,功夫绝计不在雀官之下,可这样的人在京城,屈指可数。
太子萧穆部下——硕奔,就是其一。
眼见着秀竹松了口气,项文序拿过方才写的信封递了过去,吩咐:“送去岐山。”
待人走了干净,项文序终于落了个清闲,要了虞覃送来的清酒,闷声灌了几口,不多时,慢慢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滚烫的气,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酒意烧着了。
他心头又酸又软,喉咙像被堵住了,屈指轻轻摩挲着桃木簪的表面,却在尾部摸到了几个錾刻上去的篆体字,正是一“宝”字……
他稍定心绪,掩上盒盖。
再见已是三日后,趁着不当职的日头,项文序好不容易当了回闲人,原是打算去桂芳斋吃点清酒和点心,好巧不巧半道碰着忙着办案的虞覃。
见他忙的焦头烂额,原想着人没瞧见,赶紧躲着走为好,结果虞覃眼精,握着刀把儿,过来了,最后只能连拉带拽地跟着走。
项文序好不容易站定,才从虞覃手里边挣开,拢了拢领口,叹气:“本官承督察之责,你这光天化日的是做什么?”
“你是我祖宗,”虞覃脸黑的不像话,瞧着活像个怨妇:“出了这么大事儿,你还躺的舒服?”
项文序不敢吭声,反倒装模作样地看回去,一副看傻子的神情。
来都来了,总得装装样子吧,项文序提着袍摆坐进亭子,拿着督察的身份问话:“火油怎么来的,查清了?”
“那倒没有,”虞覃跟着进去,迅速一碗凉白开下肚,跟小伙计要了粗茶叶,添了热水递过去:“伏火楼里有的送饭的仆人,叫薛忠,他之前与蛮夷子有过照面,就在此地。”
项文序皱皱眉,嫌虞覃毛手毛脚做的不精细,可这案面还铺了层灰,他不想上手去碰,勾着碗挪到案边上。
撅着嘴从碗沿嗦了一圈,见沫子下去才心满意足,项文序道:“你是说,火油是鞑子手里的?”
虞覃啧了一声,暗骂一句矫情。
不过项文序这龟毛的性子也不是一两回了,他倒也见怪不怪,虞覃轻扣案桌:“不错,先前我就在想,这么一大手笔,一个小小渠平县,它供不起。”
“能运进皇城,那就是城内有人里应外合,”项文序一手摁住袖口,一手端茶碗晃了晃,沉吟道:“该查查进贡的马车,外地来做买卖的,陆路不通那就水路,总能出点线索……”
“站着说话不腰疼,”虞覃就差翻白眼了,他微仰着身子,揶揄道:“八旗步军营掌京城门禁,稽查出入,我一个禁军统帅,查还是不查?”
禁军和八旗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查出来了就是打了八旗的脸,查不出来……那也是要伤和气……
“还有戚家皇商,”项文序吸了口气,不咸不淡地添了句。
这下,虞覃眉头皱地更紧凑了,他是真想骂两句坑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肚子里憋着火,一拍桌子:“他娘的,好端端的楼,怎么就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