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房门，意料之中的灰尘味却没有扑面而来。
许是上一个住在这里的落难者是个爱干净的人，目之所及处都被打扫得不落灰尘，除却厨房台面上放着的几个切开许久的西红柿流淌着汁水，没有什么需要元乔收拾的。
房子虽然年老又狭小，但胜在户型简洁不奇怪，元乔大概把所以角落看过一遍后就坐在颜色暗沉的小沙发上低头发呆。
话说，中尉先生……还好吗？
这个问题在他放空的大脑中一闪而过，脑海中紧接着就浮现出雷泽惨白的脸。
他深吸口气，垂眸盯着自己的手环犹豫再三，即使猜测对方可能没时间理会自己，也还是下定决心向雷泽发起了联络。
一声细微的水滴声后，蓝色悬空面板就出现在元乔眼前，但不知是对方没空理会还是手环不在身边，就这么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应。
元乔便干脆切断联络，准备晚点再继续。
屋子里落针可闻，他仰躺在沙发上盯着有些泛黄脱落的天花板，鲜见地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个莫名其妙就会感伤的人，但许是这几天被雷泽的叽叽喳喳和热情浸泡得习惯了，一时之间有些无从适应。
“习惯……吗？”元乔嗡嗡出声，合上了眼。
真是可怕的东西。
此时，被窗外光线映衬得如坠海底的蓝色窗帘簌簌而动，这片深沉的蓝色将元乔的上半身笼罩，带给他一种被裹挟着灵魂的沉寂感，窸窸窣窣的白噪音在耳边渐趋放大，直到再次睁眼时才消失地一点不剩。
“蓝色怎么样？虽然现在才来询问你的意见有些太晚了，但你如果不喜欢的话说出来也没关系，毕竟这个房间是为你准备的。”
眼前又是那个看不清脸的男人，他此刻正站在一扇大落地窗前，用手牵起印着各种暗纹的藏蓝色窗帘向自己这边看来，似乎是在询问意见。
“……喜欢。”如同之前一样，元乔不受控制地慢慢发出这两个音节。
“是吗？”
那人似是笑了起来，虽然看不清脸，但总给人一种熟悉又惬意的感觉，就像是草地上一簇簇不知名彩色小花迎着微风慢慢颤动。
但这分惬意没有持续多久，在他逆着阳光背身看向窗外天空的时候逐渐消芜，整个人的轮廓被阴影抹上了意义不明的落寞。
“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动身前往第二战区前线了。”窗子开了一小条缝，把他低低绑着莹白长发的蓝色发带吹散，他就在逐渐纷飞的发丝中半侧过身倚靠在窗户上，“元乔，你说为什么又要打仗了呢？”
他的发带飘落在元乔脚边，元乔没有应答也没有看向他，只是垂眼盯着那不断翻滚，逐渐飘起的发带被吹得更远。
“……我不知道。”
晌久的沉默过后，元乔最终还是回应了这个问题，但他仍旧没有去看那个男人，“只是和妈妈的死一样，回过神来的时候妈妈就已经死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大家就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所以……有没有理由，我不知道，只是突然变成这样了而已。”
“突然变成这样了而已吗……”男人的声音带着不可忽视的低迷，他短促地轻笑了一声，任由窗外的树荫把他的轮廓描摹得更加暗沉，“嗯，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这样就好……”
元乔在他最后的音节中听到了肥皂泡在耳边破裂的声音。
毫无理由，又并非毫无理由，只是回过神来的时候，心脏就不觉跟着那破裂声剧烈跳动起来，就如同什么即将流逝的东西在痛苦地预演着戏剧，马上开始谢幕。
没人知道这即将意味着什么，神也不知道。
只是黑暗中打着聚光灯般着重展现的、一双双不住鼓掌的手总在剧烈提醒着这并非没有意义。
吵死了！
元乔的脑海中充斥着这为了谢幕而存在的掌声。
他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料就这么不觉弓曲起了身体，控制不住地一步一步朝窗口挪动，在树影鬼魅中将那巨大的、厚重到让人窒息的蓝色窗帘用力扯下。
哗——
那掌声就在窗帘将两人笼罩在一起之时蓦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声近距离的笑声。
“元乔，你果然不喜欢蓝色啊。”这笑声低沉，却带着足以安慰人心的暖意。
一时间，叫那压榨胸口的疼痛被抚慰得无影无踪。
“那就该习惯性地任性一点，”窗帘从头上揭开之时，笼罩在眼前之人脸上的雾霾渐渐散去，元乔只见这人用线条柔和好看的琥珀色眼眸带出一抹无奈，“但就算我这么说，你也不会真的和我耍脾气呢。不过，元乔，耍脾气的话，只有今天也无妨。”
树影被暖黄色的阳光冲淡，给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重新染上了流动的血色。
他带着淡淡的笑，毫无遮挡地站在元乔眼前，但不知为什么，即使对他的印象依旧模糊，却总有一股堵住心口的酸涩从眼中流泻而出。
“……嗯。”元乔实在没能想起来对方到底是谁，干脆闭上眼，不管不顾地任由对方带着溺爱的意味抚摸脑袋。
“元乔，谢谢你。”对方的抚摸如羽毛般轻柔，语气也是，只是这分轻柔总是抓不住。
既像是重逢，又像是离别。
“谢谢你肯出现在我身边。”
最后这句话几乎是贴在耳边说的，但总有种隔着层薄膜的窒息感。
元乔在这窒息感中似是终于想起了什么，蓦然睁开了眼望向那人，但下一秒，澎湃而起的血液就被映入眼帘的泛黄天花板所冷却。
仅仅留下已然干涸的泪痕在诉说着梦中的一切。
“原来……是你啊。”
他静默地仰躺了晌久，才缓慢坐起身，如风中拦腰折断的秸秆般摇摇欲坠，原本好不容易塞进些什么东西的纯黑色眼睛再次变得空洞、毫无神采起来。
*
雷泽坐车回到家里，把陪护所需的各种生活用品用袋子装好，才有时间坐下来稍微歇息一下。
客厅里没开灯，放在茶几上的手环虚拟出一个悬浮蓝屏，在逐渐暗下去的空间里尤为明显。
雷泽拿过手环，才发现元乔在好几个小时前和自己联络过，见状，赶忙划开联络人界面联系了回去。
淡蓝色的界面发出幽幽的光，雷泽盯着界面上不断跳跃，提示他稍微等待一下的三个小圆点，不觉发起了呆，直到一声水滴声响起，他才如梦清醒般清清嗓子，准备收起苦瓜脸元气地问好。
却不想，对面传来的却不是元乔的声音，而是一个很官方的女播音声——
“很抱歉，对方无信号，或不在信号服务范围内，请确认联系人信息的正确性，如有疑问，可联系……”
“这什么意思，怎么联系不上了？之前不还和我联系了吗？”雷泽奇怪地皱起眉，总觉得嗅到了什么不好的气息。
他又重新拨过去了好几次，但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
这让他愈加怀疑背叛者大楼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毕竟就高层那死样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等等，”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个激灵站起了身，“元乔之前的联系不会就是要求救吧？”
这个猜想让他瞬间煞白了脸。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可信号不可能说断就断了吧？
肯定是用了什么屏蔽仪屏蔽了信号！而他们大费周章地这么做肯定是想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思索至此，雷泽瞬间冷汗涔涔，他咽着口水飞速联系上了另一个人。
“欧文哥！”
刚一接通，他就毫不见外地大声嚎了一下，立马口齿伶俐地把自己的疑点和猜想一股脑抛了过去，“所以说欧文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们雇佣兵组织有什么消息没？”
对方被他这一接通后就响彻云霄的连珠炮崩得直捂耳朵，赶忙安抚了两句。
才慢慢出声解释：“我以为什么大事呢，就这个啊？其实也没什么，就是C区郊外早就要规划重修了，背叛者大楼也会在他们搬走后拆了，应该是最近动工的时候不小心弄到了网吧，上面也发下来通知说接收不到C区的信号准备让维修机器人去看看，官方不都播报新闻了吗？”
“我……没太注意。不过，真就这么简单？”雷泽一副不太信的样子。
“我还能骗你不成？”欧文啧了一声，“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中尉先生，其他的事情你操心那么多干什么？不过要是实在有问题了就和这次一样来找我商量，再别自己一个人瞎琢磨吓唬自己，听到没？”
“哦，我知道了欧文哥，而且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欧文哪里都好，就是喜欢和母上大人一样为了他着想而唠叨，不过也多亏了这唠叨，叫雷泽一直浸在冰水里的心稍微暖了一点。
他暗暗抹了下眼睛：“啊——欧文哥我不跟你说了，我现在要准备回医院看我舅舅了，你下次来医院探望的时候记得给我和我舅舅买点鸡爪，咱们仨还和以前一样边啃边看肥皂剧。就这样了拜拜——”
“不是你——”
欧文还想多唠叨两句，但雷泽已经切断了通讯，见状，他忍不住啧了一声：“这死孩子一天天风风火火的，有空了真得好好和他说说……”
“欧文哥，这你弟？”旁边车椅上的年轻雇佣兵因为挨着他坐，所以也听了一耳朵，不觉来了兴趣。
“不是，”欧文瞥了他一眼，“这是中尉先生的侄子。虽然他是雷家最没用的小儿子外人不太清楚，但因为家里实在厉害又经常跑过来玩，所以在我们圈里挺出名的，你不知道？”
年轻人没来得及回应，坐在前边的一个锅盖头就转过来解释：“欧文哥，他是最近入行的，肯定不太了解。这不，第一个接手的任务就跟着我们准备去C区了。”
“原来是这样。”欧文点头，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糟心事太多，往日里为了帮新人合群而表现出的热情样子一点没在脸上表现出来。
但旁边的年轻人也是外向，完全没被欧文的陌生劝退，反而咧着嘴笑得挺开心：“不过话说回来哈，这次被基地高层派去C区抓混在记者堆里的搅屎棍不是秘密进行的吗？连C区的网都断了，就怕有人向外泄密，为什么咱们组织还会派这么多人去啊？就不怕一时暴露了吗？”
说着，环顾车厢一圈，发现加上他，零零散散坐了六个人。
“你这什么鬼问题？”
坐在最前面耳上别着根烟的一个笑了一下，“就按现在情况来看，上头的人是宁愿冒着暴露的风险也没脸再被叛徒揪着耳朵走了。”
“这次的任务明面上虽然说是尽最大可能，但实际意思就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呗，主要他大爷的还必须要活的！呵，要不说你点背呢，第一次接任务就摊上这个。我要不是为了养活女儿和家里的五条狗才不会接这活，毕竟这一行也是越来越不好做嘞……”
“什么？”闻言，才知道确切信息的年轻人打了个激灵。
倒不是因为只能成功活捉这一点，而是因为那个搅屎棍是混在各大电台记者堆里的。
如果要进行捕捉任务势必会暴露在记者的面前，任务成功还好说，还能以结果向镜头说明一切，但一旦失败，因为是秘密任务，所以基地高层定然会为了自己的脸面和利益抛弃他们，届时，他们这群人指不定会被上面扣上不听高层指挥自己乱来以至于引发混乱的帽子。
而且，高层自己不派人，专找他们雇佣兵组织的人来，也有不确定任务会不会成功，所以事先把自己摘干净的意思吧？
不是他把高层想得太混蛋，但事实是明晃晃的，他们不还在A区混乱的时候暗自捅了中尉一刀吗？
就算是压下来了又怎样，总不会有不透风的墙！
思索至此，预想到自己以后的灰暗人生，年轻人一直挺直了的背慢慢弯了下来。
“现在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见年轻人的脸皱成了苦瓜，欧文才领导总结似的发了话，“拿多少钱办多大事，这次给的也不少，而且老大暗地里对咱们还算不错，咱们为了咱组织的老大尽心完成任务不给他抹黑就是，而且我们一大帮子人去捉一个已经暴露了脸的搅屎棍也算不上什么难度。”
这当然算不上什么难度，但……
年轻人的苦瓜脸依旧没变。
“但他要是走投无路在我们捉到之前自杀了的话——”
许是看穿年轻人的担忧，欧文半开玩笑地拍拍他的肩，一副见多了世面的云淡